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刻骨   作者:僵尸嬷嬷   晋江VIP2023-09-17完结   总书评数:573 当前被收藏数:2929 营养液数:628 文章积分:64,637,868    文案   如果明知一段感情没有未来,你是否还会走入那片荒原,穿过沼泽与月辉,拥抱孤独的爱人?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微;邵臣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可是,我每天都在想你。   立意:不再让你孤单 第1章   ================   失去音讯近一年后,明微终于回来了。   我接到她的电话,向师父告假,下山与她见面。地点约在一家环境清幽的餐厅,她瞧着瘦了点儿,也晒黑了些,无所谓,天生的美人胚子,怎么折腾都无损美貌。   此时她身边已有新伴侣,一个家境优渥的斯文青年,戴着眼镜,端端正正,是她父母属意的良婿人选。   在外游荡许久,她眉眼隐含疲惫,但精力旺盛,滔滔不绝地讲述各地游历的见闻和趣事,性格比从前开朗不少。   我想,她叛逆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有所成长,脱胎换骨,走进长辈们期待的正轨,和他们满意的男性.交往,从此踏实地过日子,她父母总算可以安心。   趁着那位男士去洗手间的空当,我问明微,是否已经放下邵臣。   大概我说话太直接,她愣了一下,“邵臣?”接着眨眨眼,笑魇如花:“我和他当初早就说好,只不过相互做个伴,排遣孤独而已,有什么放不下的?”   听到这熟悉的随意的言辞,我心情复杂,没再多问。   几天后明微独自上山,要在观中歇一宿。   自我大学毕业正式出家修行,至今已有七年。我从小性情冷淡,不喜世俗规则,完成学业后决心拜师成为道家弟子,父母膝下只得我一个独生女,很长时间不能谅解。   道观并非避世之所,虽有清风朗月的疏阔,却也有人情世故、柴米油盐的琐碎。师父说,我们修身养性,不是为了修成一个石头人。   我知道自己没多少悟性,朽木一块,自幼不太能感受喜怒哀乐,对很多事情都显得薄凉,对表妹明微也缺乏了解。   从前她也不时从城里跑来善水宫小住,我当她贪玩,后来才隐约发现,她似乎在伤心难过无从排解之时才会上来透一透气。   我问她有什么心事,她笑笑,说:“没什么,就是想来看看你。”   她跪在三清殿祈愿,白生生的一张脸,眼帘低垂,沉默注视着铜盆里燃烧的疏文,火光微弱摇曳,映照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偌大的殿堂忽然起了一阵风。   傍晚,明微在庭院里看几个师兄晒草药。   黑糖绕着板凳在她脚边蹭啊蹭。那是她收养的残疾猫,只有三条腿,去年离家之前她送来道观寄养。   我问:“要把黑糖领回去吗?”   明微抚摸小猫的脑袋:“它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留下吧。”   晚课诵经结束,我们在山里散步,偶然间聊起邵臣,我难免有些感叹,如果她不来善水宫,或许也不会和他纠缠在一起,早就断个干净。   明微低头默了会儿,淡淡笑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不该和他认识?算了,连他自己也说,只是我人生的过客,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得如此轻巧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早已不见从前喜怒都在脸上的模样。   夜里我们住一个房间,山上冬天很冷,北风凛冽,阁楼的廊灯熄灭,她聊了许多和邵臣的往事,似乎将我当做听众,唯一的听众。   子夜时分我被雷声惊醒,旁边床铺不见明微的身影。我下床寻人,打开房门,见她抱着黑糖坐在走廊尽头的栏杆前,身上披着我的道袍,定定地眺望远处的山峦。   这么黑,这么冷,几乎要融化在茫茫夜色。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第二天下起大雨,明微执意要下山。   我给她拿了把伞,送到善水宫外。   “姐,我走了。”   她朝我挥挥手,转身沿石阶下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中。   ——   一年前,明微和邵臣初见那天也下了很大的雨,是在夜里,“Farewell”酒吧灯牌在狼狈潮湿的街道发着红光,周六不眠夜,正是都市男女快活的好时间。   酒吧里听不到雨声,女歌手在台上唱鲍勃迪伦,玻璃吧台前,明微托着下巴慢慢扭动身体,换了个姿势,修长双腿从高脚凳垂下,纤细扎眼。   她有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几乎到腰,像可以缠人的水草。   两条轻盈的小绿蛇趴在左右耳垂,涂着蔻丹的手指若有似无游离,不时掠过那妖气森森的耳钉。   独坐十五分钟,明微几乎收到周遭所有男性的目光,好奇的,玩味的,下作的,如同橱窗里流光溢彩的观赏物,她厌倦却习以为常。   只是今晚稍有不同,她的注意力被右方卡座里的一个男人吸引。   那桌庆生,中间摆着蛋糕,他坐在最边上,不沾酒,也不和人聊天说笑,只沉默地看着舞台,不知在听歌还是想些什么。   明微就着幽暗光线打量,见他穿着一件极普通的深色冲锋衣,轮廓清瘦,五官利落而端正,在一众光鲜亮丽打扮精致的年轻人里显得格格不入。   明微接触过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异性,对那些喷香水抹发胶的漂亮男生早已索然无味,倒是觉得这种未经雕琢的粗石头有那么几分意思。   不过她今晚有活儿干,目标不是他。恍惚片刻后,目光转向卡座的另一端,明微打开手机确认一遍,嗯,林皓淳,没错。   她捻起酒杯,饮尽大都会,醺醺然下凳。   美人知道自己长得美,不仅知道,还很会利用外貌在清纯和妖冶之间徘徊,耍弄人心。男人什么德行,想要女人纯洁如圣女,又想要她们放荡下贱,如果两种特质同时出现,没几个不癫狂的。   明微很少失手。她步履轻晃,不胜酒力的模样,经过沙发,自然而然地直接落座,挨着林皓淳闭目养神。   男人们挑眉交换眼神,笑意不言而喻。   唯独粗石头置身事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不关心也不参与。   明微慢慢歪着身子靠向林皓淳,对方转头瞥了眼,并未拒绝。   “美女喝醉了。”   “让她休息会儿。”   “皓淳,当心徐遥又跟你闹哈。”   冷不丁听见雇主的名字,明微睁开眼,周遭的公狗们当即调侃:“嘿,你旁边那位有女朋友的,要不换个人做靠枕?”   她直起身,抬手将头发别到耳后,低眉致歉:“不好意思,你不介意吧?”   林皓淳垂眸打量:“我的荣幸。”   他自恃英俊,应付艳遇向来游刃有余,只是婚期将近,最好不要徒生事端。   众人邀美女玩骰子,沙发离桌子有点远,她蜷在他腿边,四肢纤长,骨肉匀称,薄薄的肩膀出大片,一字肩短衣底下弧线明显。林皓淳看了会儿,有点心猿意马。   真是个尤物。从外貌到穿衣打扮完全符合他的审美喜好。徐遥和他恋爱多年,是该正经娶回家做老婆,至于性趣方面,他一向喜欢明艳娇媚挂的,最好够骚,床上带劲儿。   但是徐遥几个月前抓到他偷吃,提出分手,好容易哄回来……   林皓淳犹豫的当头,明微玩骰子输了,被罚酒,她端起杯子,却不小心撞到他的膝盖,全洒到裤子上。   “呀。”她小声惊呼,忙抽出纸巾擦拭:“弄脏了,怎么办?”   林皓淳喉咙发紧,凑近问:“你故意的?”   她仰起头,眼神可怜巴巴。   他笑了笑:“打算怎么赔给我?”   明微扬眉,竟然挑衅道:“脱下来,我给你洗干净呗。”   林皓淳想立刻把她拽到床上。   旁边的人见他们勾勾搭搭,说不清嫉妒还是不屑,半开玩笑地警告:“他都快结婚了,撩有妇之夫不太好吧?”   明微做出诧异的表情:“真的吗?”   林皓淳“嗯”了声。   她思忖片刻,拍拍他的腿,笑说:“结婚以后要做个好先生,保持绝对的忠诚,别让你太太伤心。”   他没吭声。   “所以结婚前得尽情享受自由和快乐,否则以后没机会了。”她冲他狡黠地眨眨眼:“你说对吧?”   林皓淳一下笑起来,凑近些,哑声低语:“这条街有一家天鹅酒店,步行几分钟就到。”   明微见他上钩,霎时觉得没劲,克制着未形于色,手掌撑住桌角起身,目光落向沙发另一端,那个粗石头依然视若无睹的样子,她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至于为什么不舒服,说不上来,她一向不在意陌生人的眼光,于是这些微不适也很快消散。   眼看林皓淳带姑娘离开,剩下那群狐朋狗友议论纷纷。   “淳哥艳福不浅啊,我们可真羡慕不来。”   “那女的这么漂亮,身材够辣,胸大腰细,淳哥肯定爽翻了。”   一直置身事外的粗石头,哦不,邵臣,听见旁边下三滥的词汇,稍稍蹙眉,拿出手机查看时间,跟寿星打了声招呼,起身告辞。   今天过生日的王煜是邵臣的远房侄子,虽然两人实际年龄差不了几岁,但毕竟是亲戚,和朋友不太一样,王煜见周围几个口无遮拦,有点尴尬,于是也没有挽留小叔。   邵臣走出酒吧,发现外面在下大雨。   廊檐下站着一个明艳的身影,正是刚才和林皓淳约着要去开房的明微。   她低头拨弄手机,此时微信收到一条消息:219,过来吧。   明微唇角勾起很淡的冷笑,意料之中,见惯不怪,截图下来,发给了雇佣她试探男友的客户,徐遥。   半分钟后,徐遥的电话打了过来。   “他现在在酒店?”   “嗯,”明微抱着胳膊低头看自己的高跟鞋:“我让他先去开好房间,过会儿我再上去,这样更像偷情,刺激。”   那边静默半晌,问:“他喝酒了吗?”   听到这句,明微心下失笑,但并不打算拆穿雇主的自欺欺人:“嗯,喝了吧。”   那边没有回应。   明微不管她要去捉奸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说:“徐小姐,我的工作结束了,麻烦把尾款结一下。”   “我知道,马上给你转账。”   “谢谢。”   她挂了电话,将林皓淳的微信拉黑,然后点开软件叫了辆车。   等车的空隙掏出香烟,却没找到打火机。   明微左右张望,想找个人借火,转头看见那个粗石头站在灯牌下避雨。他个头很高,并不壮,瘦瘦的,结结实实,黑色冲锋衣的拉链拉到最上,稍稍颔首,下巴藏在里边,工装裤,黑靴子,像隐在夜雾中笔直的电灯。   她愣了愣,管不住自己的脚,走上前去。   “请问有打火机吗?”   他略侧头看了眼,目光疏离,甚至没有开口,只摇了下头。   “你不抽烟?”   “不抽。”   明微退回原先的位置,心里犯嘀咕,瞧他外表明明很会抽烟,也很能干的那种……竟然这么洁身自好么?   正暗暗腹诽着,余光发现他抬手戴上帽子,愈发与世隔绝起来。   明微怔怔地,心想什么意思,刚才打扰到他了?   没吃过这种闭门羹,滋味儿有些怪,香烟还夹在指间,另有殷勤的男人捧上打火机为她点烟,明微恍惚道了声谢,男人借机攀谈起来,她态度冷淡一言不发,对方自讨没趣,悻悻地离开。   大雨中,空气弥漫清冽的沙土气息,明微深呼吸,吐出薄薄的烟雾。   旁边轻轻咳了两声。   她又是一愣。确认风没往那边刮,于是古怪地瞥了那人两眼,瞥完满不自在,踌躇片刻,掐掉了香烟。   真见鬼。   网约车到了,明微用手包遮挡头顶,闯入磅礴大雨,小腿被溅落点点污水,她躲进车里,望向灯牌下沉默的人影,隔着破碎断裂的夜雨,这画面悄无声息印刻记忆。   -------------------- 第2章   ================   回到家,明微疲惫地倒入沙发,就这么瘫着,懒蛇蜕皮般,拨下上衣和半身裙,撕掉胸贴丢在一边,接着捞起地毯上的夏凉被搭着肚皮。   点开手机,查看今天店里的营业额。   明微有一间小小的便利店,请了两个员工轮班,她懒,平时不怎么管理,能过得去就行。开店主要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像无业游民,以免父母面子太过难看。   顺便扫了眼监控,给小红发信息,提醒她关门前把外面的迎宾地毯拿进来。先前有一次放外边一夜,被人给偷走了。这年头地毯都有人偷。   黑糖跳上沙发,踩着她的肋骨爬到里侧,窝在她臂弯缩成一团。   这只奶牛猫在三个月大的时候被明微收养,当时血肉模糊,伤口感染严重,做了截肢手术,剩三条腿,漏尿,也不会用猫砂,调养大半年才逐渐正常起来。   黑糖很安静,从来不叫,兽医说它的声带没有问题,明微猜测大概跟它亲眼看着猫妈妈被活活打死有关。   一人一猫静静待了会儿,屋子静得像坟墓。   明微起身去浴室放洗澡水,这时手机铃声响了。她躺进浴缸,喝一口冰啤酒,接起电话。   “喂?”   “明小姐,最近好吗?”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是廖东贤。”   她思索好几秒才记起这个名字,干巴巴地笑了笑:“是你呀。”   “我和左莉准备离婚了。”   “啊?”   “我知道是她安排你来接近我的。”   明微装傻:“不至于离婚吧?你们替孩子想想……”   “她这个人脾气厉害,眼里容不得沙子,对人的品性要求很高。”廖东贤停顿片刻:“说来也可笑,我见异思迁分明是被你们算计的,她指责我精神出轨,却一点儿不认为自己试探丈夫有错,你觉得呢?”   明微懒懒抚摸手指甲:“你是想找我兴师问罪?”   他笑了下:“不,想和你坦诚地聊一聊。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也许我们可以认真发展一段关系。”   “抱歉啊,不感兴趣。”   “为什么?我们在三亚聊得很投机。”   明微心想这人真烦,忍不住嗤道:“假的,跟你同一班飞机,同一家酒店,相同的兴趣爱好,都是提前拿到了资料。我压根儿不喜欢攀岩,更不喜欢潜水,只是拿钱投你所好而已。”   廖东贤默了会儿,声音冷了几分:“左莉给你多少钱,我出双倍。”   闻言明微一下失笑:“我不跟客户的男人纠缠。”   “真的?”   “当然,这不符合我的职业操守。”说到“操守”两个字,明微被自个儿逗笑。   廖东贤索性直接说:“要不你来开价,怎么样?”   “想让我做你的情妇啊?”   “女朋友。”   “你以为我很缺钱?”   “不然怎么做这种工作?凭你的条件,根本不用赚这种辛苦钱。”   “可是我觉得很好玩儿呀。”明微语气天真而邪恶:“就像现实版的乙女游戏,而且剧本由自己掌控创作,多有趣,多有成就感呀!”   廖东贤缓缓重复她的用词:“好玩?”   明微挑眉“嗯”一声:“在合法合理的范围内,破坏一段亲密的关系,试探人性的幽微,戳破那些虚情假意,你不觉得很刺激吗?”   廖东贤对她的认知几乎幻灭了:“你就这么践踏别人的真心,把人耍着玩儿?”   听见这话明微愈发好笑起来:“廖先生,我们只在两个月前接触过三天,连手都没拉过,你就对我动真心了呀?好感动哦。”   真心还是见色起意,男人骗骗自己就算了。   她阴阳怪气的语调与当初风趣得体的教养大相径庭,说话也不捧着人了,听得刺耳,廖东贤颇感失望。   “明小姐,我建议你去看看精神科医生。”   瞧,得不到就诋毁,臭男人无一例外,都这副破德行。   明微道:“廖先生,我建议你赶紧找个好律师,毕竟靠老婆上位的,离婚可能倾家荡产,到时被人扫地出门,连条底裤都不剩,还在这儿跟我装什么大款呢?”   她突然撕破脸,不留余地,打得人措手不及,廖东贤二话不说挂了电话。   明微嗤一声,大口喝啤酒,喝得晕晕乎乎,险些在浴缸里睡着。   ——   第二天被闹钟吵醒,中午明微得去母亲家吃饭,不得不爬起来洗漱。她同母异父的弟弟过八岁生日,姨妈和姨父也会到场。   许芳仪再婚后,以四十二岁高龄又生下一个儿子,一家三口常常在社交软件晒幸福,就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多幸福。   明微不喜欢去她和继父的家,但许芳仪为了展现自己圆满的婚姻和人生,在有需要的时候就会让女儿配合她上演其乐融融的温馨场景,似乎女儿越是和继父一家相处融洽,越能证明她有能耐。   这不,早在一周前许芳仪就提醒明微记得给弟弟准备生日礼物,刚才又在电话里询问一遍,明微随口应付,然后出门,在路边文具店里花三十八块钱买了个篮球。   到继父家,许芳仪笑盈盈前来开门,看见她手里的东西,脸色霎时垮下,不太好看,但当着亲戚朋友的面,没说什么。   “微微,你最近和楚媛联系过吗?”姨父貌似无意地问起女儿,也就是明微的表姐。   “上个月通电话,她们宫观挺忙的。”   “是忙,春节中秋都不回家。”姨妈轻笑一生,说:“她奶奶身体不太好,可能要住院开刀,你跟她说一声,有空下山看看老人。小时候那么疼她,难道出家以后连孝心都没了么?”   明微琢磨:“其实和出家没什么关系,她那些师兄弟每天都和家里通电话,不妨碍修行。”   语音落下,发现姨妈和姨父的脸色更差了,明微转过弯来,知道自己失言,但挑眉笑笑,并没打算补救,还说:“她小时候就这样,跟你们不亲。”   姨父摇头:“也不知道像谁,家里个个都很正常,偏出了个没心没肺的。”   明微嘀咕:“我觉得她挺正常呀。”   吃饭时继父坐在主位,客气地招呼:“微微,以后可以多来我们家玩儿,弟弟很高兴的。”   “是呀。”许芳仪笑着随声附和,同时拿起手机指挥道:“来,姐弟俩拍个照,亲亲热热地。”   明微心下抗拒,装聋作哑不动弹。   “别害羞嘛,快点快点。”   弟弟也不情愿,对着妈妈发脾气:“你烦不烦啊?”   继父轻拍了他一下:“没礼貌。”   姐弟俩在许芳仪的安排下凑在一块儿强颜欢笑,扯起嘴角如提线木偶。拍完照,许芳仪立刻发到朋友圈,接着招呼明微一起去厨房端汤。   避开客人,明微终于忍不住表达不满:“你能不能别突然拿个手机对着我?经过我同意吗?”   许芳仪的脸色比她还臭:“你怎么回事?拍个照不情不愿,还买个破皮球给你弟弟当礼物,故意给我丢人是吧?让你妈高兴一回就那么不愿意!要你有什么用?”   明微冷道:“那你叫我干什么?我根本就不想来!”   “是,像楚媛一样六亲不认,老死不相往来,对吧?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搞的,一个个比冷血动物还冷血!”   明微嗤笑:“整天说人家楚媛冷血,姨妈姨父当初拼命想生二胎、生儿子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把人家心伤透了,现在反过来怪她,可不可笑?”   许芳仪赶忙拽了一把:“小声点儿,外面听见了!”   明微撇撇嘴,满是讥讽地上下打量母亲。   吃完饭,她端着一块小蛋糕坐在沙发看电视,心里计算着走人的时间。   她弟弟手里握一把玩具步.枪,像警惕外来者一样盯她半晌,忽然开口,说:“这是我家。”   明微置若罔闻。   “别以为我喜欢你,少来我家,听到没有?”   明微放下遥控器,掏出手机刷新闻,当他透明。   弟弟把玩步.枪,装弹匣,架在沙发靠背上,对着她射击,把软弹全部射在她身上。   明微收起手机,抿了抿塑料叉子上的奶油,懒懒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弟弟,莞尔浅笑,然后“啪”一声,整块蛋糕盖到他憨胖的脸上,还拧了两下,压实。   弟弟愣两秒,突然哇地嚎啕大哭。   “怎么了?”大人们听见动静纷纷围了过来。   明微抽出纸巾擦擦手,拎起小包,聘聘婷婷地走向玄关换鞋。   “微微,是不是你欺负弟弟?”许芳仪问。   “就是她就是她!”胖子哭喊告状。   姨妈打圆场:“没事,小孩儿生日闹着玩儿嘛。”   “二十五岁的大人了,不知道让着弟弟,玩也不是这么胡闹啊!”   明微砸完蛋糕心里舒坦,哼着小曲儿回家,许芳仪发来好几条微信,她看也不看,把人给拉黑了。   晚上她父亲明崇晖打电话询问下午的情况。   “你去别人家里做客,基本的礼貌还是要讲的。”   “跟小孩子斗气,你也是小孩吗?”   “长辈发信息,不理睬就算了,为什么要拉黑呢?”   “越来越不像话,没人管得住你了。”   ……   明微胸口堵,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她上网预订房间,第二天一早出城,坐车到了竹青山。   善水宫建在半山腰,没有行车的路,只能徒步上去。爬了近四十分钟,双腿虚软,总算看见隐在古树间的巍峨道观。   此地云烟缭绕,香火旺盛,一早就有不少游客和居士往来其中。   明微轻车熟路走进宫观,气喘吁吁,身上一层湿汗。今天似乎有法事,楚媛和师兄们正在大殿外忙着摆坛场,明微过去喊人:“楚道长。”   对方没听见,明微又喊她法名:“楚信元。”   表姐回过头来,手中拿着引魂幡,目露诧异,匆匆打了声招呼。明微也不妨碍她做事,自个儿到观中闲游。   老君殿的院子里有一棵玉兰树,树下一口深缸,种着睡莲和菖蒲,水中红的、白的金鱼在水草间欢快畅游,可爱得很。   明微低头看了会儿,忽听见有人说话,转头望向堂前,那飞檐下是繁复精美的木雕,神殿幽深,每扇格子门雕刻八仙过海和仙草瑞兽,石阶生满青苔。在廊间立着两人,其中那个高大的男子也正随意地望向庭院,与树下的明微四目相对,目光交错,短暂地一顿,随后二人若无其事别开了视线。   -------------------- 第3章   ================   其实她今天和酒吧那晚的形象十分迥异,没化妆也没打扮,素面朝天,宽大的T恤,松弛的长裤,梳两条鱼骨辫,还戴着一顶草帽,清纯无害,哪还有半点浮花浪蕊的影子。   也许因为反差太大,邵臣也稍觉讶异。   明微很不自在,失去明艳的装扮,好像一下变得有些弱势,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耳垂,妖冶的小绿蛇今天也没戴。   算了,明微稳定心神,不慌不忙拿起饲料喂鱼。   邵臣正和一位老太太说着话。老人家身材矮小,他歪腰倾听,维持这个迁就的姿势很久。   此刻正值九月中旬,秋分将近,山里的小动物依然十分活跃,明微忽然觉察小腿不太对劲,低头一看,竟然有一只四脚蛇爬了上来。   “啊——”她吓得头皮发麻,惊叫一声,忙不迭拼命跺脚,右腿猛地一甩,将壁虎甩掉的同时,鞋子也飞了出去。   廊下的谈话声骤然消失。   明微心跳如雷,努力平复惊恐,两眼盯着右脚突兀的袜子,下意识把脚往左后跟藏了藏,紧接着耳根子滚烫。   她知道此刻有两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好尴尬……明微垂着头,单脚蹦到石阶旁,捡起鞋子穿上,绑紧鞋带,整张脸烧得绯红。   鞋子穿好,她一眼也没敢看那两人,硬着脖子疾步逃离。   一路跑到抄经室外,挠挠头,真见鬼,有什么好害臊的,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这点洋相都出不起吗?想到这里,明微冷静下来,脸上的热度也渐渐消散。   待回到三清殿,院子里法事已经开始。今天给一位病逝的中年人超度,那个粗石头也过来了,站在人群最外围,似乎是逝者的亲友。   楚媛身穿经衣,跟在师父后面转咒。   远远的,明微隔着半个场子打量粗石头,他个头高,鹤立鸡群,一眼就看见了。   前天晚上光线暗,不如现在瞧得实在真切,果然他一点儿也不精致。那是一张轮廓锋利的脸,薄薄的皮肉贴着骨头,眉毛浓黑,鼻梁挺拔,一种野生粗糙的美感,未经雕琢。   可他刚才站在老君殿外,幽幽静静,气质是不可侵犯的肃穆,仿佛已经修道很多年,才会如此沉稳。   恍惚的当头,他似乎有所察觉,转头看过来。   这次明微没有避闪,接住他的目光,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端详和探究,甚至还有一点点挑衅意味——她不爽刚才在他面前狼狈窘迫,还落荒而逃。   有意思的是,粗石头也没有回避,在袅袅青烟和密密匝匝的经文声中看着她,只是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冷冷清清,什么意图都不存在。   明微有些懊恼,眉心微蹙,不喜欢被无视的感觉,别开脸,偃旗息鼓。   法事结束,已接近中午,楚媛陪明微到餐厅打饭。宫观只提供素斋,明微今天又忘了吃早饭,胃不大舒服,没什么食欲。   她们靠窗坐下,红木窗棂褪色,桌边摆着一只彩绘花瓶,图案类似老版西游记里的仙子。   楚媛打量表妹:“你脸色很差,是不是胃炎又犯了?”   明微摇摇头。   “我房里有胃药,给你拿一颗?”   “不用麻烦,我没事。”   正聊着,坐在斜前方的老奶奶扬手招呼:“邵臣,来这里!”   明微看见粗石头走过去,将黑色冲锋衣搭在椅背,身上是一件很普通的黑T恤,骨架撑着,就算穿粗布烂衫也赏心悦目。   明微心里暗自咀嚼,邵城?邵晨?哪两个字呢?   “你订好房间没有?”楚媛的声音拉回她的注意力:“今晚要留下过夜吗?”   原本她是打算住两天的,不过这会儿改了主意,因为听见粗石头对老太太说,吃完午饭就要下山了。   “你要不要回去探望你奶奶?”明微想起这件事:“听说老人家身体不好,要住院动手术,姨妈和姨父希望你回家看看。”   楚媛没什么表情:“看有什么用,我也不是医生,还不如留在观里给她祈福。再说了,一旦和父母见面少不了言语争执,奶奶只怕更烦心。”   明微知道表姐的脾气,对家人鲜有留恋,情绪淡薄而稳定,在许多亲戚们眼中她缺乏人情味,甚至没有孝心,但明微可以理解,并且见惯不怪,所以没打算多嘴劝说。   “吃不下就算了吧。”楚媛眼看她眉头紧锁,嘴唇发白:“不要勉强。”   明微确实毫无食欲,后悔不该打饭,道观里不兴浪费食物,师父们都很珍惜粮食,她没好意思倒掉,慢慢塞进嘴里,楚媛帮忙吃了一半,总算光盘,她自己又去洗了碗,这就准备下山。   粗石头也动身,远远地走在她身后。   明微一路琢磨,找个什么由头跟他搭讪呢?两天前初遇,今天又再碰面,难道不算缘分吗?再错过这回,以后大概就见不到了。   她想,要不假装扭伤脚?或者低血糖晕倒?   会不会太假了?   明微忽然心下自嘲,平时接触那些目标男性的时候可没这么瞻前顾后,她的利落和胆量跑哪儿去了?   踌躇间,几个穿汉服的女孩子与她擦肩而过,后面又上来一位年长的游客,坐着滑竿,明微侧身避让,顺势回头看了眼,发现粗石头离得近了些,他腿长,步子比她大,这会儿只有四五米的距离。   她还没决定用哪种方式制造机会,胃部的焦灼感越来越重,湿糟糟,还有些想吐。   完了,急性胃炎又犯了。   明微暗叫倒霉,依她过去的经验,这病发作起来必定吐个天昏地暗,丑态百出就不说了,那呕吐物自己都嫌恶心,还搭什么讪呢。   病痛面前,男人不值一提。明微捂着肚子,花花心思丢到脑后,此刻只想赶紧回到家,别在外边丢人。   脚步加快,就要走到山脚,她实在难受得厉害,冷汗淋淋,四肢虚浮,胃部一阵阵绞痛,双眼发黑。   明微顶不住,就地坐在石阶上,胳膊交叠枕着膝盖,脸埋下去喘息。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沉着,不紧不慢,像鹅卵石坠入深湖,慢慢下沉。   明微忽然有点紧张。   那脚步声来到身旁,没有停留,错身而过。   她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好在已经快到山脚,缓了会儿,咬牙坚持起身,想着走到景区外就能打车了。   下石阶,又经过一段土路,突然猛地一阵恶心,明微冲到垃圾桶旁边呕吐,胃里一抽一抽地,却并没有吐出什么。   不远处是露天停车场,邵臣慢慢开车出来,见那垃圾桶后面是一块荒草地,戴着草帽的姑娘蹲在那儿摇摇欲坠,苍白的侧脸悬挂大滴汗珠,仿佛就要虚脱。   他犹豫了一会儿,停车下去。   明微脑中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实在不行只能打电话向表姐求助,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愿意麻烦她……   正在苦恼的当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接着明微听见有人问:“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讲不出话,只觉得天旋地转,这就要往地上栽。   邵臣及时握住她的胳膊:“我送你去医院。”   后来明微觉得自己就像是他从垃圾桶旁边捡走的流浪狗。   坐上车,她摘下碍事的帽子,汗水已经把留海浸湿,贴着脸颊往颈脖蜿蜒。   邵臣按下车窗让她透气。   “是胃病吗?”   “嗯。”   他握着方向盘,声音淡淡地:“从这儿到医院大概半个小时,坚持一下。”   “好。”   明微后脑勺抵住椅座,双眼紧闭,咬着唇,不时地屏住呼吸熬过一阵阵绞痛。   其实疼痛还在其次,她不希望自己吐出来,那样实在太失礼也太丢人了。   邵臣开车很稳,也很安静,他一路没再说话,可见是个沉默少言的人。很好,明微最讨厌男人话多。   终于驶入市区,他转头看她虚弱惨白,一副强自忍耐的模样,终于开口,问:“很难受吗?”   明微发不出声。   “实在难受的话,吐在车上也没关系。”   他竟然这样讲。明微心里更不好意思,拼命想忍住,但抵不过病势汹涌,晕眩感愈发厉害,思来想去,帽子是手工草编的,吐在里边会漏,没地方解决,总不能真的弄脏人家的车吧?   正顶不住时,邵臣将一盒纸巾抵过来。   明微忙抽出十几张捧在手上,“哇”地一声,中午没消化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那味道别提多难闻,明微想死,美女的形象荡然无存,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安排,偏偏在他面前如此难堪……   恍神的数秒,胃部又一阵抽动,呕出不少酸水。   车子忽然停靠街边。   明微心如死灰地想,他一定受不了要下去透气了,或者直接将她赶走也有可能,毕竟非亲非故,送到市区也算仁至义尽。   邵臣不知道她的内心活动,解开安全带,转头看看:“给我吧。”   明微不明所以。   见她茫然愣怔,邵臣直接伸手拿过那摊污浊的纸,塞进盒子里,然后推门下车。   明微心脏重重地跳,只见他把纸盒丢进垃圾桶,接着走进街边一家小商店,没过一会儿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小脸盆。   他没说话,上车将脸盆放在她怀里,跟着发动车子,继续往医院方向开。   -------------------- 第4章   ================   终于到了医院急诊。   邵臣帮忙挂号,拿到病历本,连同证件一起交给她,说:“给你家人朋友打电话,让他们过来照看你。”   明微摇头:“没有。”   他不解:“什么?”   “没人管我。”   邵臣愣了愣,乍听这话觉得有些意外,看她茫然倒霉的模样,似乎是随口说的戏语,并没有讨要怜悯的意思。   明微收起证件,仰头向他道谢:“给你添麻烦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她说着,起身往办公室走。   邵臣看她弯腰捂着胃,有气无力,脸色青白,孤零零的样子也是可怜,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决定送佛送到西,搀她去就诊。   他的手掌宽大,温厚有力,只是握住胳膊,足以将她扶稳。   其实明微不是没有独自看病的经验,事实上她每次生病都只有自己一个人,时间久了,习以为常,也没觉得怎么,然而今天有人陪着,不用她硬撑,心里倒觉得几分酸涩。   医生坐在电脑后面询问症状,明微答了两句,脾气急,且对自己这老毛病了如指掌,于是十分确定地告诉医生:“就是急性胃炎,我以前犯过,就是这个症状。”   “中午吃了什么?”   “……番茄炒蛋,红烧土豆。”   医生眼睛也没抬,专注打字:“经期正常吗?”   “啊?”   “确认没有怀孕,是吧?”   明微倏地耳朵滚烫,斩钉截铁:“没有,不可能。”   医生听见“不可能”三个字,奇怪地瞥向她和邵臣,明微耳朵更烫了。   “先做个血常规。”   尴尬的气氛铺天盖地,她没好意思看他的神情,尽管他并没什么反应。   验完血,等报告出来还得一两个小时,明微喝了点儿温水,揉揉肚子,身上十分乏力,轻飘飘地,胸口又在发闷。   邵臣起身出去。   对面坐着一个小朋友,他母亲接水回来,和明微搭话,问:“你男朋友走了?”   明微摇摇头,心想他不是我男朋友。   大姐又说:“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不想承认,这句话多少刺了她一下,原本觉得,即便怀着人道主义精神,人家帮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了。   明微身上难受,病中难免脆弱,苦涩在空荡的心口伸出爪牙,以为早习惯了,谁知吃到一点蜜,苦得更明显。   她弯起嘴角笑了下,自嘲的意味,这时大姐忽然使眼色提醒:“诶,他回来了。”   明微转头望去,果然看见邵臣去而复返,径直走近,放下一个东西在她手中。   明微低头看着粉红色的脸盆,原来他是去拿这个……   想说点儿什么,总该说点儿什么吧?她没见过这种男人,只做事不吭声,似乎没有任何好奇和企图,叫人无从揣度。   正欲开口,呕吐感汹涌翻滚,她抱着脸盆痛苦地干呕起来。   医院冷气开得很大,座椅冰凉,等了半个多小时,明微身上起了厚厚的鸡皮疙瘩,牙齿打颤,发出“咯咯咯”的碰撞声。   邵臣低头看着手机,听见旁边的人不停倒吸冷气,像只可怜的落水狗,他也没说什么,目不斜视,直起背,脱下外套递给了她。   很奇怪,明微也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知道他不讲客套话,大概也不喜欢听客套话,于是默然接过,赶紧穿上。   这是一件黑色连帽冲锋衣,她穿着很大,使劲伸几下胳膊才把手从袖口里伸出来。   衣服留存着体温和很淡的香气,不是古龙水,像是家常用的消毒液,晒干后的松木香。很干净,很清爽。   明微感觉自己被包裹起来,充满安全感。她不禁侧眸打量,这块粗石头……无论外表、性格、气质,亦或微妙的体贴和善意,每一处都贴合她的心弦。   怎能不想入非非呢?   明微已经很久没有心动过了。确切来说,类似这种朴实无华的心动,从来没有过。   美貌是上天的恩赐吗?或许是恩赐也是诅咒。明微从小就是学校里的焦点,因为发育得早,十三四岁时已经亭亭玉立,男同学们在宿舍对着她的照片打飞机,开黄腔。初中有个老师也莫名其妙当着全班的面讽刺她徒有脸蛋,脑袋空空。   自小到大,奇怪的声音和目光从没断绝过。   既然男人拿她当性.欲幻想的对象,她就把他们当玩具,招招手,撩拨一番,然后一脚踹开,让他们自食色.欲的苦果。少女时代起,耍弄男性变成明微的最大乐趣。   她不知道真心是什么玩意儿。   大学开始谈恋爱,第一任男友是本校的校草,虽然相处时间短暂,无聊无趣,但那时什么都是第一次,倒也青涩单纯。第二任男友是隔壁理工学院的校草,优雅精致,人前包袱很重,私下表演欲也重,每天都要来一出戏剧化的桥段,明微不知道他脑子里在酝酿什么剧情,心想也没有镁光灯和摄影机,他演给谁看呢?   之后丧失谈恋爱的兴趣,转而投入一项另类的职业,帮女性试探伴侣,既赚钱又好玩儿,还能满足一些幽暗的心理,何乐而不为?   明微很清楚自己的毛病,她厌恶异性的殷勤和凝视,却也享受被追捧仰慕,以及戏耍男人,揭穿他们肮脏的假面。这矛盾心理撕开巨大的口子,撕成空虚的裂缝。   她一直在找能够填补裂缝的东西。酒精,娱乐,美食,金钱,都是好东西,都能带来短暂的慰藉,然后稍纵即逝。   从没想过,到头来,竟然是一块粗石头给到了一些安慰的作用。   那种感觉很奇怪,明微没法形容,但她实实在在感受得到。   此时此刻,邵臣就抱着胳膊坐在旁边闭目养神。他无时无刻的平和笃定,让她也随之放松,抛去杂念,踏实静候。   时间一恍而过,拿到血常规报告,医生本要开输液的单子,明微实在不好意思再耽误邵臣,悄悄恳请医生开几副药,她拿回家吃就行了。   折腾到现在,已将近傍晚,从医院出来,暮色深浓,明微抱着脸盆上车,把外套还给他。   “你住哪儿?”   “紫山珺庭。”她补充:“就是云霞路那边。”   二十分钟后,车子在小区门外停下。明微慢慢解安全带:“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改天我请吃饭。”   “不用了。”他说。   明微抿嘴:“要的,否则我会很过意不去。”   邵臣转头看她,语气十分平淡:“小事而已,真的不用。”   他的表情完全没有客套或欲擒故纵的痕迹,也没有厌倦或不耐烦,就是……没有表情。明微沉默片刻,笑了笑,固执己见:“过几天我找你吃饭。”   邵臣稍感诧异,正想说点什么,她却推门下车,抱着盆子朝他挥挥手,然后转头进小区了。   那画面有点匪夷所思,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脸色惨白,头发凌乱,怀里抱个洗脸盆?   邵臣摇摇头,今天一整天都很匪夷所思。   他并不是热心肠的人,也不想做什么良好市民,只是听她说“没人管我”,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交集了,他习惯独来独往,没有交朋友的兴趣,也不爱与陌生人过多接触。   今天只是偶然。   邵臣开车回自己家。老城区环境嘈杂,但烟火气浓厚。找到停车位,熄了火,他去后备箱拿了盒新的纸巾放到扶手箱,这时忽然留意到副驾座的缝隙里有一只手机。   邵臣皱眉,捡起来,除了刚才那位明小姐,想不出还有谁会落下东西。   女孩子的手机,保护壳的样式颇为阴郁,全身素黑的史达琳,神情刚毅凝重,怀中护着一只洁白孱弱的羔羊。这图案与她给人的印象相去甚远。   邵臣没有多想,先把手机收起来。   他到街边的小馆子吃牛肉面。往常有时间他会自己下厨做饭,今天累了,随意将就一顿。   吃完上楼回家,换衣服洗澡。他以为今晚会接到失主的电话,但一夜安枕,没有任何打扰。   第二天中午手机铃声响了,他接起,听见那边沙哑的声音:“你好,我是昨天那个……”   “我知道。”他轻声打断:“你手机落在我车上了。”   “是,不好意思,你看什么时候有空,我过去拿。”   邵臣思忖片刻:“我待会儿送过去吧。”   明微高兴,正要应下,又听他说:“给你放在保安室。”   “啊不,”她赶忙扯了个理由:“放保安室不安全,以前快递丢过两次。”   他默而不语。   明微小心措辞,喉咙虽然哑,语调却柔柔地:“我不太舒服,没法出门,你能帮我送上楼吗?”   邵臣正要开口,她怕被拒绝,立刻报上门牌,又道了声谢,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挂掉电话。邵臣看着手机屏幕出现一只猫的照片,数秒后灯光熄灭。   他驱车来到紫山珺庭,保安大概吃饭去了,门卫空无一人,他没有门禁卡,刚好有居民出来,他跟着就进去了。   找到D座,乘电梯上去,按下704的门铃。   不一会儿听见脚步声渐渐靠近,明微打开防盗门,眼睛明亮,望着他浅笑。   邵臣递过手机就准备走了。   “一起吃个饭吧。”她说:“正好中午,我叫了几个菜。”   “不了,谢谢。”   大概早已猜到他会拒绝,明微扶着门框好笑道:“我是妖怪么,你这么排斥?”   邵臣稍怔,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明微眼帘低垂,若有所指,喃喃自嘲:“还是说你对我有偏见,觉得那天在酒吧印象不好,认为我不是什么正经人。”   邵臣默然片刻:“我没那么想。”   明微相信他的话,点点头,侧身让出宽敞的空间:“我不喜欢欠人情,反正你也要吃午饭的对吧?”   正在这时,隔壁邻居开门出来,邵臣不想给她招惹揣测,也不想扭扭捏捏,于是在邻居看见之前抬脚走了进去。   -------------------- 第5章   ================   餐桌上已经摆好碗筷,旁边放着外卖包装盒,她多此一举地倒出来,用盘子盛好,这是为了显得像样一点吗?   明微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冰啤酒,刚打开准备递过去,却听见他说:“我不喝酒。”   她尴尬地愣了愣,收回手,放到自己碗边。   邵臣又说:“你要喝吗?”   “嗯?”   “不是急性胃炎?”他奇怪地看着她,疑惑怎么会有人对自己的健康如此随意。   明微被瞧得不大自在,像被抓包似的,挠挠鼻尖,只好将啤酒挪远。   “你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吗?”明微说:“除了我姐那种严格律己的道士,我很少见到烟酒不沾的年轻人。”   邵臣摇头:“我不是居士,也不算年轻人。”   明微笑:“没有任何不良习惯吗?”   他默了会儿:“以前也喜欢烟和酒,后来戒掉了。”   明微心想哪儿来的毅力呢,竟然说戒就戒。   “昨天你是去参加朋友的超度法会?”   “嗯。”   “我表姐是善水宫的道长,矮矮瘦瘦,表情很严肃的那个,你记得吗?”   他显然不记得。明微拼命搜刮话题,可他只是低头安静吃饭,并无聊天的兴致。明微憋得有点难受,他分明早就认出那晚在酒吧见过,却一个字也不问,仿佛没有一丝好奇。   明微感到挫败和泄气。   不知什么时候黑糖跳上椅子,歪着脑袋端详客人,还伸出白爪子轻轻拍他。   邵臣低头看去。   明微说:“它喜欢你。”   “是吗?”   “嗯,至少很感兴趣。”   邵臣抬手摸猫,还没碰到,黑糖自个儿把脑袋顶上去蹭他的掌心,闭上眼,撒娇享受的模样。   邵臣打量,问:“它的腿怎么了?”   “后肢坏死,做过截肢手术。”   “它叫什么名字?”   “黑糖。”   邵臣点点头,继续专注吃饭。而明微几乎没动筷子,拧眉攥着调羹,感觉呼吸有些不顺,咬牙忍耐,突然胃里一阵翻涌,她起身冲向浴室,关上门,趴在盥洗台上吐得天昏地暗。   三分钟后她洗干净脸出来,捂着肚子,垂头丧脑。   餐桌前,一人一猫定定看着她。   “吃药了吗?”邵臣问。   “吃了,没用。”   “你应该去输液。”   “我也觉得。”   邵臣放下碗筷,脸色淡淡:“自己能行吗?”   明微嘴唇发白,蔫蔫儿地摇头:“我好像有点发烧,晕得想吐。”   刚才还想喝冰啤酒呢,这姑娘真不知该怎么说她。邵臣起身:“走吧,我送你去医院。”   她默默走向玄关换鞋,突然想到什么,折回浴室,拿出昨天那个脸盆,抱着下楼。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轻车熟路,挂的还是昨天那位医生,见她病势加重,忍不住训了两句:“昨天要是输液,早就好了,白白又遭一天罪,既然来看病,怎么就不听话呢?”   明微连连附和:“是,是,快给我开药吧。”   输液室供应小被子,但数量有限,都给小朋友用了。明微穿上邵臣的冲锋衣,她怀疑他是不是只有这件外套。   挂水两个小时,明微吐了两次,呕吐物溅到衣袖,她懊恼又愧疚:“不好意思,我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你。”   说着哇一声埋进脸盆。   邵臣递上纸巾和纯净水,觉得她这样子倒霉又好笑。   “病愈以后找时间做个胃镜吧。”他说。   闻言明微如临大敌,慌忙摇头:“插管子很难受的。”   “全麻应该没什么感觉。”   明微眸子暗淡,五官拧在一起:“别的就算了,自己上医院做全麻,我觉得好心酸。”   邵臣说:“找个朋友陪护。”   “我没什么朋友。”   他随口道:“家里人呢?”说完有些后悔,他不该问这些,甚至不该挑起这个话题,管人家干嘛呢。   但明微并不介意和他聊自己的私事:“父母有自己的生活,哪顾得上我。”   邵臣不语。明微怕他误会,又说:“你放心,我没那么厚脸皮,非亲非故,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说那些不是要继续麻烦你。”   邵臣愣了下,思忖片刻,还是开口:“我没那么想。”   她信。   心情莫名舒悦,转念想起一件事,忙问:“今天工作日,会不会妨碍你上班?”   他说不会。   然后呢?一个字都不肯多讲,越是这样,明微越是心痒,对他充满好奇。   输完液,邵臣送她回家。那件黑色冲锋衣穿在她身上显得很大,下摆罩住大腿,衬得她娇小几分。   这么漂亮的姑娘,连续两天抱着个脸盆回家,想想也是离谱。邵臣看着她昏沉沉垂头丧脑的背影,摇头笑了笑,只觉这两天过得荒谬。   明微在家躺了一个下午,晚上叫外卖,喝了一点点粥,仍然没有胃口,但呕吐和疼痛的症状已经好多了。   邵臣的外套搭在餐桌椅背,她本来想送干洗店,上网搜索,得知冲锋衣最好手洗,反正闲着无聊,就拿到水池边准备手洗。   她从没给男人洗过衣服,感觉怪怪的,但转念想到是自己弄脏,也没什么好别扭。   正要放水,这时摸索到口袋里有东西,掏出来,是一个钱夹,里边装着几张卡片和钞票,身份证也在。   明微端详着证件上的信息,喃喃嘀咕,原来他已经三十岁了。   “邵、臣。”原来是这两个字,裙下之臣的臣。   想到这儿不禁一笑,心中涟漪微荡,小小情趣让人心情愉悦,衣服也不忙洗了,明微找出病历本,昨天他帮忙挂号,填的是自己的手机号。   明微保存联系人,接着给他打了过去。   嘟嘟几声后,那边接通。   “你好,我是明微。”她说:“你的钱包在衣服里,还有证件,嗯,你急着用吗?”   邵臣默了会儿:“不急。”   “那我过两天一起还给你。”   “好。”   闻言她忽然轻声笑了下。   邵臣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明微忍俊不禁:“就是觉得,你还挺放心的,也不怕我是坏人。”   听见这话反倒让他笑了。坏人?她能坏到哪儿去?   明微觉察他的调侃,脸颊烧红,立刻强调:“真的,别看我长成这样,其实干过很多坏事,不是什么单纯善良的好人。”   他笑意更加明显,低低地,隔着手机传过来,好像一层薄薄的海水压下,裹着人浮荡。   明微咬唇:“不信的话,我可以一件一件慢慢数给你听,证明我没说大话。”   邵臣并不迟钝,也不是真的石头,他听出这个女孩想和他聊天,但他没法回应。收了笑意,默然片刻,只说:“等你得空联系我取衣服。”   明微哑着嗓子“哦”了声。   她老实在家休养两天,逐渐病愈。   身体好转,神清气爽,想起在他面前那些狼狈的模样,总不甘心,强烈地想要挽回形象。   趁着这天云淡风轻,阳光大好,明微给邵臣打电话。   “衣服洗好了,你过来拿么?”   “晚点儿再说吧,我今天有事。”   明微笑道:“这样,给个地址,我送过去,刚好今天我没事。”   邵臣却显得犹豫:“你过来?不太方便。”   “怎么不方便?”她身体养好,说话也有了棱角,低笑调侃:“你要是在哪个相好的家里,那我就不去了。”   邵臣否认:“不是。”   明微顺杆而上:“哦,不在相好家,那你有相好的么?”   那边愣了愣,没接话,只说:“我这里不太好找。”   “发定位就行。”她不留商量余地:“果断点儿呗。”   邵臣听她语气神采奕奕,轻盈明快,不似病着那会儿柔弱乖巧,意想不到的善变,让他措手不及,心里生出一点点无奈。   “好吧,我把地址发给你。”   ——   出门前,明微仔细打扮,誓雪前耻。   瞧瞧镜子里的大美人,长眉入鬓,媚眼如丝,白皙的脸颊细腻透净,乌黑长发似绸缎,樱桃小嘴点红釉,耳垂趴着妖冶的绿蛇耳钉,像伺机而动的精灵。   前两天下雨,气温清凉,雨后秋老虎的暑热又攀了上来,烈日炎炎,这么要命的天,穿得再少也理所当然。   明微套上了吊带和牛仔热裤,露出一截细软纤腰,四肢修长,肩背轻薄,吊带衫贴附身体,胸前浑圆的曲线呼之欲出。   明微相信男人都是视觉动物,刚好她什么高尚内涵都没有,只有这身得天独厚的好皮囊。即便你批判她肤浅,也会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明微对邵臣的喜好一无所知,但她做惯了攻略游戏,越未知,挑战越大,越是刺激。   辣妹出门。按照地址打车来到郊区,越开越偏僻,路上不时有大卡车和小货车经过。明微看见“地磅”的招牌,跟着在工业园区一片开阔的厂房前下车。   她左肩挎包,胳膊搭着邵臣的外套,茫然地四下张望。   这里应该是废品打包站。   烈日当头,明微踩着碎石路走到第一间厂房,听见里头撕碎机轰鸣,声音嘈杂,运输带上成堆的塑料源源不断传送。门口一个中年男人问:“你找谁?”   明微:“请问邵臣在吗?”   对方上下瞥她,抬手一指:“往里走,臣哥在第三个车间。”   -------------------- 第6章   ================   这人看着去分明比邵臣年长,却称呼他“臣哥”?   明微心下纳罕,继续往前,她今天愚蠢地穿了高跟鞋,沙尘几乎在脚背扑上一层灰。热浪腾腾,背心冒出细汗,她觉得自己脏兮兮的,用水也许可以搓下一颗泥丸。   这些厂房分类明确,纸皮、塑料、旧衣、铜铁铝,分布在不同的车间处理。   明微又走一段路,上水泥地,来到一个大仓。仓库墙皮剥落,黄的白的,分不清原本的颜色。大门顶上一只锈迹斑斑的大灯,门口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窗子用不锈钢栅栏封着,小牢房似的。灰墙贴有安全告示,“安全生产,人人有责”。   外面的空地设有大小两台地磅,三辆货车正排队称重。   车间另一侧是偌大的彩钢棚,棚里堆砌着压块成型的废品,一方一方,整齐堆成了山。   明微的出现过分引起关注。   她往车间里张望,见工人们正在分拣搬运,办公室外有几个男人谈着什么事情。转过身,终于在彩钢棚发现了邵臣的身影。   他驾驶一辆叉车装货,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女孩,一瞬不瞬地盯着。天气热,他穿一件白色短袖,肩膀平整宽阔,手臂线条结实紧绷,领口清晰的锁骨像优美的波浪。   他动作自如,一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按压操作杆,控制货叉升起,对准位置,将压成方块的废品稳当放上遍布灰尘的大卡车。   他做事很专注,不受外界干扰,明微也像边上那个女孩,看得入神。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来到这种厂区车间,机器不停运转,杂音铺天盖地,尘土飞扬。碎石路不好走,刚才扭到好几下,汗津津的,空气也很糟糕。   所以明微费解,这么脏乱的环境,灰头土脸,可为什么她竟然觉得邵臣开着叉车的样子很……性感。   一种未经粉饰的野生荷尔蒙将她击中。   更要命的是,他自己一无所知,完全的专注投入。   明微深吸一口气。   邵臣倒车,终于看见了她。   像是看见一道格格不入的明艳风景,突兀得近乎惊艳。   这姑娘竟然真的找来了。   可她应该出现在繁华市中心,舒服地吹冷气,喝咖啡,成为路人侧目的焦点。而不是立在郊区偏僻的破厂房外,弄脏鞋和脚。   邵臣熄火下车,向一旁等候的员工交代两句,将叉车还给了她。   然后朝明微走去。   烈日炎炎,她怕晒,用外套遮在头顶,双手撑着,眼见邵臣一边靠近,一边摘下半旧不新的手套,她莫名心跳加速,胸膛深深起伏,忍不住咬唇踮了踮脚。   这个小动作意味明显,他看见了,但垂下眼帘不作细想。   “来多久了?”   “刚到。”   邵臣点点头:“怎么不打电话让我出去?”这里面乌烟瘴气的。   明微又不自觉地踮了下脚尖:“嗯,没想起来。”   她说着往前靠近,邵臣便往后退了半步。明微诧异地望着他。   “我身上都是汗。”他这样说。   明微觉得自己要缺氧了。   他转开话题,问:“这里难找吗?”   “还行,问一问就摸过来了。”   聊到这里两人突然语塞词穷,杵在原地,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张望了一下。明微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忙将外套递过去。   “你的衣服,我洗干净了。”   他接过。   明微抿了抿嘴:“你今晚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正式道谢。”   邵臣提醒:“那天已经吃过了。”   “不算。”她神态认真:“吃一半我又犯病,又麻烦你送一趟医院,应该要请客的。”   邵臣低头默了会儿,并未松口:“真的不用,我这边还有事。”   明微锲而不舍,笑眯眯地:“没关系,反正我有空,你忙完总要吃饭的嘛。”   邵臣看着她,缄默数秒,似乎做出某种决定,无比冷静地开口:“明小姐,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事情了结就没有继续来往的必要,你回去吧,我不想浪费时间交朋友。”   话音落下,明微就这么望着他,一动不动,嘴边的笑意未减,只是眉眼间的娇俏变得僵硬,然后冷冽。   没有男人这么拒绝过她,从来没有。   邵臣转身进车间,摸了摸外套口袋,一愣,回头问:“我的钱包呢?”   明微还沉浸在他刚才那番话里,震惊和恼怒交织酝酿,眉梢挑起,几乎连装也不想装,抱着胳膊懒散道:“哦,洗衣服的时候拿出来,刚才出门忘记了。”   邵臣不语,面无表情与她对视。   明微眸子亮晶晶,毫不掩饰挑衅的意味,脑袋微撇,像她耳垂轻盈的小绿蛇,改不掉的习性,任性使坏。   “你不会生气吧?”她笑了。   邵臣胸膛缓缓起伏,感觉被冒犯,但平静依旧:“晚上我过去拿,你可以放在保安室。”   明微换了条腿作支撑,腰臀随着扭了一下,用天真的语气耍赖:“哦,不好意思,我今晚有约,可能没空。”   邵臣眉宇蹙起。   明微终于看见他情绪波动,霎时神清气爽,笑意愈发明媚了。   僵持的当头,车间办公室出来一个年轻人:“小叔!”   王煜已经在里面隔着玻璃窗观望半晌,蠢蠢欲动:“我爸叫你!”   邵臣看了明微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进去。   明微也转头往厂区外走。   王煜赶忙小跑跟上她,笑说:“诶,你是不是第二中学毕业的?我们好像同级,你们班主任周权是我们数学老师。”   明微气不顺,置若罔闻,连敷衍的精神都没有。   可王煜兴致很高,亦步亦趋地紧跟不舍:“前几天在酒吧我也看见你了,只是没来得及打招呼……你和我小叔认识呀?”   明微冷冷地:“邵臣是你叔叔?他不是才三十岁么?”   “表亲,我奶奶是他妈妈的表姐。”   明微对那些复杂的亲戚关系不感兴趣,只问:“他做废品生意?”   “算是吧,这个打包站是我爸要开的,当时启动资金不够,家里也没人支持,他就找小叔帮忙,拿到了投资。小叔平时不怎么来车间,今天有点事。”   明微问:“他主业做什么的?”   “之前在尼日利亚做贸易。”   明微愣了愣:“非洲啊?”跑那么远倒是没想到。   王煜见她对邵臣感兴趣,顺着话头滔滔不绝:“我小叔习惯独来独往,说话比较直接,你别介意啊。”   明微抬手压眉遮挡讨厌的阳光。   王煜殷勤地掏出手机:“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吧。”说完自己也觉得唐突,人家凭什么加你微信呢,总得有个理由吧?他开始绞尽脑汁想借口。   明微脸色冷淡,心不在焉地走着,路面坑坑洼洼,小碎石膈脚,实在惹人厌烦。她暗骂自己为什么跑来这种破地方受罪。   “你小叔有女人吗?”   “啊?”王煜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   明微不甘心,甚至可以说相当不爽,她实在好奇,那块石头是否对每个女人都那么不解风情、拒之千里。   王煜挠挠头:“小叔回国以后我没见过他和哪个异性走得近。不过他确实挺招女孩子喜欢的,我妈和奶奶老想给他介绍对象。”   明微的胜负欲被唤醒,斗志升腾,羞恼瞬间消散。她瞥了眼王煜,拿出手机挂上微笑:“刚才不是说加微信吗?”   ——   邵臣办完事从打包站出来,想尽快找明微拿回钱夹。   车子开回市区,改了主意,先回趟家,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再往云霞路去。   到紫山珺庭,他坐在车里给明微打电话,那边很久才接通。   “喂?”懒洋洋的语调。   “我在你家楼下,方便的话,麻烦把钱包拿下来。”   那边笑:“不方便。”   邵臣语调严肃:“明小姐,别玩儿了。”   她清咳一声收敛,略叹道:“我真不在家,下午脚伤了,在门诊擦药呢。”   他抬手按压眉心,沉默不语。   “明晚吧。”明微良心发现,不打算继续闹他:“劳烦你再跑一趟。”   邵臣别无他法:“你放在保安室就行了。”   她俏声应下:“好的呀。”   女孩清脆的笑声像风吹铃铛,邵臣脑中出现她弯弯的眉眼,漆黑的大眼睛,骄傲的翘鼻,像冒着粉色泡泡的精致毒药,勾引人饮鸩止渴。   这个想法很可笑,他摇摇头,嘲讽自己恍惚。   手机铃响,王煜的父亲王丰年来电。   “邵臣,你什么时候过来?”   他系上安全带:“一会儿就到。”   “你三嫂做了醉虾和松鼠鱼,我现在下楼买凉菜,你看想吃什么?”   “我随意,不挑食。”   “那就再来半只烤鸭,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好。”   邵臣今天去三哥家吃饭,这位表兄比他年长二十岁,其实是父亲的年纪,所以常把他当小辈看。   晚饭时聊了聊打包站的经营,饭后三哥和三嫂一起收拾桌子,邵臣到客厅喝茶。   王煜一向喜欢缠着他东拉西扯,今天更是兴奋得有点过头。   “小叔,你怎么会和明微认识的?很熟吗?”   邵臣摇头:“不熟。”   “她是我们二中的校花,你知道吗,名声特别响。”王煜迫不及待讲给他听:“当时我们班有两个男生是死党,从小到大最要好的兄弟,铁得穿一条裤子,谁知居然为她争风吃醋,在教室里打得头破血流,老师都拉不住。那时有人想让明微出面劝架,我们两个班级挨着,就在隔壁,闹得那么大,她居然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在吃冰淇淋,好像事不关己……那天起我们全校都知道红颜祸水是什么意思,活生生摆在眼前,太吓人了!”   -------------------- 第7章   ================   邵臣陷在沙发里,手握茶杯,眉眼压着,看不清什么表情。   王煜口若悬河,兴致高涨:“更绝的是,那场闹剧发生以后,其中一个男生就转学了,另一个不甘心,对她还抱着幻想,在校门口堵她,泪流满面地哀求,还跪下了你信吗……我到现在都记得明微当时的表情,眼神跟冷血动物似的,就像在看一堆垃圾,完全无动于衷。然后我同学就崩溃了,跳起来冲她大喊大叫,骂她是人渣,玩弄感情,故意挑拨他和朋友反目成仇,激动之下还要对她动手,结果她们班的男生看不过去,把他给揍了一顿。”   王煜说着长吁一口气,拍拍胸膛缓解:“绝了,真的,好狠一女的,我们学校那些男生又想接近她又怕得要命。”   邵臣没有言语。   王煜挤眉弄眼:“小叔,她好像对你有意思。”   是吗?   “不过你当心点儿,她喜欢把男人玩在鼓掌中,然后狠狠踩在脚下,蛇蝎一只。”王煜说着稍作停顿,摇头长叹:“唉,不过确实很漂亮,陪她解解闷也没什么,只是千万当心,别动真感情,小心栽到她手里,会死很惨的!”   听完这些耸人听闻的前尘旧事,邵臣不知道王煜有没有夸大其词,总之觉得荒唐而匪夷所思,且对他某些措辞感到不适,但未点明,只冷淡地说:“我从来不找人解闷。”   ——   第二天晚上八点过,邵臣开车到紫山珺庭。这两天反复踏足这个陌生的小区,他不知道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去保安室询问,并没有拿到他的钱夹。   这一刻仿佛陷入狼来了的故事,幼稚得可笑,他并不是耐心十足的人,却因对明微的任性和脾气已经有所了解,所以没太生气,只冷笑了笑,给她打电话,看看这人还能怎么折腾。   “喂?”   “明小姐,我在你家楼下。”   “呀,邵先生。”她学他客套的语气作揶揄:“钱包是吧,对不起我忘了,现在给你送下来,稍等。”   小区很安静,周遭路灯昏暗,树影森森。旁边开着连锁水果店和美容院,往西走二百米是一个小公园,晚饭过后,住在附近的居民出来散步,有的人在那边打乒乓球,打篮球、羽毛球,街对面有一家超市,买东西也很方便。   邵臣觉得自己这么干站着有点傻,抽烟倒是打发无聊时间的好道具,但是他已经戒烟很久了。   低下头,模糊的影子在地面拉长。   脚步声传来,邵臣抬眸望去,隔着伸缩门,茂盛的绣球和大丽花之间出现一个清丽的身影,几乎小跑着,步伐很快,只是姿势一顿一顿,有些怪异。   明微从小门出来,气息略喘,她刚洗完澡,长发半干,穿着奶油色睡衣,像一只从泡泡浴里跳出来的兔子。   人走到跟前,邵臣闻到洗发水的香气。   “催这么急,我跑得伤口快裂了。”明微抬起右脚给他看:“昨天去厂区找你,知道那破路有多难走吗?皮都磨破了。”   她单腿站立,略微晃动,把受伤的那只脚继续抬高些,认真道:“你看。”   邵臣猝不及防,低头打量,见她穿着拖鞋,脚背贴着无菌纱布,也不知伤成什么样。昨天她是踩着一双细细的高跟鞋去车间的,几根绑带缠绕在脚背,当时他就想,这玩意儿发明出来简直是对女人的酷刑。   展示完伤痕,明微把钱夹递给他:“喏。”   邵臣接过,回答她刚才的话:“我也没有催那么急,你不用跑下来。”   明微表情满不在意:“怕你等久了,没耐心,更讨厌我了。”   他下意识道:“我没有讨……”   明微抬起眸子,他愣了下,及时打住。   “打开看看呗。”明微双手背在后面,身体晃动,挑眉说:“检查清楚,少东西没。”   邵臣本想说不用,但转念警觉她爱捉弄的性子,于是打开来,确定证件都在,完璧归赵。   明微轻笑:“钞票不数一数吗?”   邵臣没有理会她的调侃,收起皮夹揣进口袋,这就打算告辞,但是明微忽然问:“你饿不饿?”   没等他反应,她指着远处的街道:“拐角有烧烤店,我想吃宵夜,一起吧。”   说完直接迈腿往那边去。邵臣愣在原地,想拒绝,明微回头奇怪地看着他,催促道:“走呀。”   仿佛在嘲讽:别婆婆妈妈。   邵臣觉得好笑,不明白怎么有人如此我行我素,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一种得天独厚的理所当然,很任性,但是,并不惹人讨厌。   女孩子都这么痛快,他怕什么呢,吃个宵夜而已。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昏暗的长街。楼上的居民住宅亮着朦朦胧胧的灯,并不真切。这里不是繁华地段,入夜后街道冷清,商铺也只是零星开着几家。   她手里的钥匙扣发出细微声响。   路边的共享单车杂乱停放,夜跑的人牵一只柯基经过,铁栅栏攀着紫色的牵牛花。   明微忽然停下来。   邵臣站在一旁,随她目光往下。   她的脚不太舒服,轻轻踢掉拖鞋,左手虚扶着他的肩膀,指尖若有似无挨着,保持平衡。   然后她弯腰撕开纱布,将胶带绷紧些,再重新贴好。   邵臣见她那双拖鞋厚得像砖头:“不怕崴脚吗?”   “嗯?不会。”   他感到费解:“你家就没有一双舒适的鞋子?”   明微摇头:“我要好看,不要舒适。”   邵臣觉得滑稽:“吃宵夜……也要好看?”   “当然,美女的修养,出门就是要造福路人的眼睛。”   邵臣一下笑起来。   明微仰头看他,两人猝不及防对视,但他很快错开。   离烧烤店还有一段距离,她把钥匙圈套在食指上转着玩儿,叮铃铃的脆声像在显示心情的松快。   “对了,你侄子没有说我坏话吗?”   邵臣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总是语出惊人。   “他……你侄子叫什么来着?”   邵臣无语:“王煜。”   “啊对,王煜。”明微似笑非笑:“我这人报复心可强了,要是让我知道他在背后讲我坏话……”   “你打算怎么样?”邵臣打断了她的话,但语气并不强硬,反倒带几分笑意,似乎觉得她的威胁很幼稚,没什么威慑力。   明微抬头瞥他一眼,抿抿嘴:“不怎么样,暂时没想法。但是我可坏了,以前的丰功伟绩你应该听过了吧?”   她知道王煜那种大嘴巴一定跟他讲了不少八卦,可她不知道邵臣听完以后怎么想,是会像别人那样鄙夷轻蔑,还是避而远之呢?   她不清楚,因为他半点情绪都没有表露。   走到街角的十字路口,光线变得明亮。后面这条街开着饮料店、咖啡馆、小吃店,吸引了许多年轻人过来消遣,男男女女聚集在一起,享受他们的夜生活。   明微挑了张小桌子,然后跑到烟雾缭绕的烧烤摊前点菜。   桌子看起来很干净,但邵臣还是拿纸巾沾水擦了两遍。   不多时明微拎着两瓶啤酒回来落座。   他问:“你不是急性胃炎刚好么?”   明微动作娴熟地用起子开酒瓶,随口道:“我每年都会发作一两次,很正常,再说已经痊愈啦。”   邵臣对她的话感到诧异:“每年都会发作,你竟然觉得正常?”   明微不明白他为什么纠结这个:“我平时很强壮的。”顿了顿:“怎么了,你怕我突然暴毙吗?”   他眉宇蹙了下,眼神也凉了几分,似乎不喜欢她的口无遮拦。   “放心,人没那么脆弱,死不了。”明微不以为意:“再说长寿有什么好,规规矩矩活一百岁?我宁愿做一个自由自在的短命鬼,熬夜,喝酒,吃垃圾食品,至少开心呀。”   邵臣莞尔,别开脸去。   她立刻察觉:“你笑什么?”   他望向白烟腾腾的摊子,淡淡道:“熬夜,喝酒,吃垃圾食品……只要稍微放纵自己,谁都能做到的事,你管它叫自由?”   明微屏住呼吸,心下猛地一跳,脸上玩世不恭的神采有些挂不住,至少沉默了好几秒,抿嘴笑笑:“你觉得我堕落吗?”   邵臣思忖两秒否认:“堕落?没那么严重。”   明微挑眉:“那你说说对我的印象。”   邵臣摇摇头:“我对你一无所知。”   “就说你看到的,这几天。”   邵臣望着她,倒是认真想了想,迟疑数秒,最后还是诚实回答:“像个被宠坏的小孩。”   她愣怔,大眼睛扑闪扑闪,随后猛地狠狠发笑,一时间乐不可支:“难道不应该是红颜祸水、蛇蝎心肠、水性杨花什么的吗?”   邵臣拧眉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被啤酒呛了两下,脸颊潮热,抬起下巴做出随意不屑的样子:“很多人都这么想,无所谓,我受得起,做恶女人可爽了。”   邵臣打量她,忍不住问:“你……就这么过日子?”   明微胸口深深起伏:“不好吗?”   他沉默。   于是她半真半假地调侃:“被宠坏了嘛,不就这么过日子。”说着垂眸看着玻璃杯,手指缓缓绕着杯沿画圈儿。   邵臣视线落下,忽然意识到两人的话题不知不觉涉及到私领域,她一点防备都没有,完全敞开自己等他靠近,这不是他所希望的。   “明小姐,我……”他准备拉开距离。   明微一听就皱起眉头,懊恼地塌下肩膀,嘟囔埋怨:“什么先生小姐的,不觉得别扭吗?”说着托腮眨眨眼:“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或者叫微微我也不介意。”   邵臣没接这调情似的话语,眼神也黯下去,似躲避也似抗拒。   明微打量他的神情,愉悦轻笑:“你现在特像一个被调戏的小姑娘。轻松点儿,我不吃人。”   邵臣突然惊醒,不该一时恍惚陪她吃宵夜,更加不该放任这种微妙的气氛蔓延,再待下去不知她还会怎么越线,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于是决定走人。   “明小姐,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你慢慢吃。”   可想而知明微的脸色有多僵硬。   “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邵臣呼吸略滞,但态度依然坚决:“少喝酒,你也早点回去吧。”   说着起身离开,看见明微嘲讽的表情,嘴角扬起,慢悠悠地啐他:“臭男人,真狠心。”   邵臣头皮发麻,只当没有听见。原路返回小区,坐上车,脑中空白一片。封闭的空间有些闷,他打开窗子透气,心里不断回想她刚才的话: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怨怪的意味,隐含撒娇与示弱,摆明是装可怜,可不晓得为什么,他还是有些自责。   车子开出去,经过十字路口,看见明微坐在烧烤摊前,周围成群结伴的年轻人欢声笑语,她只有自己,一张小矮桌,两瓶啤酒,满桌的菜,神情麻木。   邵臣用力握了握方向盘,收回视线,告诉自己用不着自责心软,刚认识几天的陌生人而已,连朋友也算不上,用不了几天就各自遗忘了。   -------------------- 第8章   ================   明微拎着酒瓶晃晃悠悠回家,倒在沙发里动弹不得。   她生平头一回在同一个男人身上反复遭遇挫败,说来真是费解,他到底怎么想的,对她一丁点兴趣都没有吗?不可能,明微不相信。她没打算放弃,也不急在一时。   第二天店里来货,她心血来潮过去盯一会儿。作为老板,明微实在算不上称职,对便利店用心的程度还不如聘来的店长。   有时员工临时请假,她心情不错就自己过来守,没心情直接关门作数。监控形同虚设,员工摸鱼玩手机她从来不管,迟到或请假也不影响全勤。   除了性格懒散,还有一个原因,明微以前上过班,知道打工是一件多么令人厌恶的事。   她大四那年实习,和其他同学一样,制作简历四处投递,但比较荒谬的是,她去第一家广告公司应聘策划岗位,只聊了不到五分钟,老板进来打断HR,通知她面试通过了。   当时明微还有点儿事业心,想在工作上找到一些成就感,体验所谓奋斗拼搏的感觉。   她没想到上班第三天就被老板带去了饭局。   路上老板用鼓励的语气告诉她说:“待会儿都是重要客户,你好好表现。”   其实她一头雾水,刚来三天一直在小组打杂,什么项目都没接触过,表现什么呢?   到了饭店包厢,不多时进来两个中年男子,老板赶紧殷勤接待。   明微不知道该干什么,她是跟着上司来的,似乎也该跟他一样堆起笑脸,恭惟奉承?但她觉得很不舒服,笑不出来。   吃饭时,老板一会儿吩咐她说:“明微,快给秦总递烟灰缸。”   她就把烟灰缸放在转盘上,推到秦总面前。   没一会儿又提醒她:“明微,别干愣着,敬李总一杯。”   她当即垮下脸,借口去洗手间,出了包厢直接走人。   在回公司的路上接到老板的电话,问她怎么突然消失了。明微也不拐弯抹角,随即提出离职:“我上班不是来给人陪笑陪喝酒的。”   老板竟然放低姿态挽留:“别这么想,人家是甲方嘛,挑中我们公司,就是看中我们的能力,给我们机会施展才华,那我们的待客之道当然得让人家舒服,感受到诚意呀。再说我不也在那儿陪笑么?你配合我,一起把客户拿下,也是展现你的能力呀。”   明微一下笑起来,头一次听人把当孙子说得这么热血真诚。   那边老板继续洗脑:“我知道你的理想,以后我亲自带你,很快就能自己提案了,否则再熬几个月你还是在小组打杂,浪费才华和优势啊。”   明微嗤笑:“我的优势?你指外貌么?”   “当然,初出社会就要懂得利用自己一切优势,相信我,真不希望你被埋没……这样吧,我让财务按正式员工给你发薪水,怎么样?”   明微无语:“要靠外貌,我兼职做模特一天就能赚到你这儿一个月的工资,我犯得着么?”   她挂了电话,回到公司拿自己的私人物品,主要是一把机械键盘。那段时间沉迷客制化,自己组装的,很喜欢,否则连办公室也懒得回。   和她一起来的实习生好奇,问:“老板中午带你出去吃饭啊?”   明微挑眉:“准确来说应该是见客户,端茶倒水,陪笑陪酒。”   对方张嘴愣怔,见她收拾东西,又问:“你要走?”   “嗯,不干了。”   “那……老板呢?被你丢在那儿,没生气?”   明微说:“管他死活。”   什么破公司,浪费时间。   明微从大学起兼职做模特,没有缺钱过。很早以前就有人找她签约,但她想要自由身,一口回绝。   做模特虽然能满足她爱美、虚荣和赚钱的乐趣,但新鲜一阵也就过去了,并不能带来长久稳定的趣味。   临近毕业,好歹学了四年广告,同学们都忙着找工作,她也好奇,上班、通勤、穿套装、坐办公室,做OL是什么感觉。   之后也在另外两家广告公司实习过,然后她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喜欢上班。   但这有悖父母对她的期望,他们要她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朝九晚五,五险一金,不用赚很多钱,能养活自己,体体面面就行。反正早晚都要结婚,所有人都默认她的婚姻要比事业重要得多。   可明微对按部就班的日子没有半点兴趣,应付人际关系使她无比厌倦,工作带来的价值也微乎其微。   为什么要给别人打工呢?为什么要听别人差遣,呼来喝去?   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她还没想清楚,但十分清楚自己不要什么。   毕业后明微没有再进任何公司,用存款开了家便利店,小是小,好歹是个老板了。   前两年便利店一直入不敷出,直到招来阿云做店长,渐渐像模像样起来。   阿云已经结婚,有了家庭的人比较稳重,面对如此懒散的老板,越是激发出她的责任感,井井有条地打理店内各种事务。   “这个月的促销活动安排,我发到群里,你看了吗?”   明微茫然:“嗯?什么时候发的?”   “……昨晚。”   她掏出手机扫两眼:“行,你看着办。”   阿云又说:“小红可能下个月要辞职回去结婚了。”   明微点头:“提前把招聘发出去,夜班招个男的吧。”   “行。”   中午她在店里随意将就一餐,这时忽然接到父亲明崇晖的电话。   “微微,后天周六,你过来吃饭么?”   父亲不常喊她小名,上次她和许芳仪起冲突,被告了状,以为父亲还在生气,此刻听那语调却很温和。   明微有点受宠若惊,问:“有什么事吗?”   明崇晖怪道:“你这姑娘真是……你生日呀。”   她恍然大悟。   又听父亲说:“你薛阿姨都记着呢,后天过来,给你做好吃的。”   闻言明微的表情有点垮,她对薛美霞的好意并未生出多少感激之情,只轻轻“哦”了声。   父母离异后,各自又再结婚,她有时去这边坐坐,有时去那边玩玩,诡异的是,父母的家庭照样完整,而她却没有家了。   明微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周六傍晚,她打扮得聘聘婷婷,灿若艳阳,前往父亲和继母的住处吃饭。   明崇晖做了半辈子老师,为人传统严肃,一向不喜欢她言行高调,认为女孩子斯文得体即可,过分引起别人关注是虚荣肤浅的表现,他很不认同。   明微分明知道,但是从来不改,今天照样花枝招展。明崇晖见她那副打扮,眉头拧起,当即脸色不大好看。   薛美霞倒很和气,甚至提前准备好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微微呀,先吃点水果,手抓饭还得焖一会儿。”   她从包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准备去阳台抽一根,谁知明崇晖过来,直接从她手中拿走,丢进垃圾桶。   明微在他冷冽的眼神下吐吐舌头。   “你最近在忙什么?”   父亲的语调低沉而严肃,做老师久了,似乎把女儿也当做学生管教。   “没忙什么。”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明崇晖看她一眼:“整天浑浑噩噩不干正事,让你找份正经的工作,你嫌枯燥无聊,那就给我考研,回学校待着。”   明微撇撇嘴:“我都二十五了,离开校园环境那么久,哪儿还看得进书。”   “有志者事竟成,只要认真努力,有什么干不成的?”   这时薛美霞从厨房出来,嗔笑道:“行了,明教授,人家过生日还要听训呀?”   明崇晖放她一马。   不多时转到餐桌上,薛美霞给明微捞小羊排:“快,尝尝新疆手抓饭合不合胃口。”   明崇晖说:“你的拿手菜,怎么会不好吃?”   薛美霞望向丈夫,神情腼腆:“你吃了十几年,没腻味呀?”   明微扯出纸巾掏掏耳朵,心想还真是一双模范夫妻。   “对了,微微找男朋友了吗?”薛美霞说:“你爸爸那么多得意门生,让他仔细帮你物色一个。”   明微语气淡淡:“不用,我不喜欢别人替我安排。”   明崇晖说:“不替你安排,你自己找个靠谱的也行,工作学业乱七八糟,结婚以后总该安分些。”   明微皱眉,忍不住顶嘴:“是,把我嫁出去,你们就可以摆脱掉一个大麻烦,对吧?”   明崇晖放下筷子,脸色变得十分严厉:“你说什么?”   薛美霞见状赶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她还年轻,结婚的事不着急,慢慢挑嘛……哎呀你看我这记性,蛋糕怎么忘了。”说着起身进厨房拿生日蛋糕。   明微顶着压力在父亲的怒视之下臭着脸,不肯服软。   蛋糕上桌,正准备点蜡烛,客厅传来一阵铃声,薛美霞忙过去接通视频,惊喜地笑说:“嘉宝,你那边几点,吃饭了吗?”   “我刚吃完早饭,待会儿去见房东太太。你们在干嘛,爸爸呢?”   “崇晖——”薛美霞喊。   明微见父亲也起身往客厅去,坐在一旁与嘉宝视频,脸色变得柔和。聊了两句,他抬手朝餐厅方向唤道:“明微,过来打招呼。”   她深吸几口气,克制着强烈的排斥情绪,沉默上前。   明崇晖常说,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嗨,嘉宝。”   “微微,好久不见了,祝你生日快乐呀。”   她扯起嘴角笑笑:“谢谢。”   明崇晖说;“明微好像比嘉宝大几个月吧,看起来倒是嘉宝像姐姐,开朗稳重,不像她还没长醒似的。”   薛美霞笑道:“人家微微挺好的。”说着满眼爱意盯着视频:“宝宝,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吗?几时寄回来?”   “还在整理,东西太多了,我都舍不得丢。当时带过来的电热毯可好用了。”   闻言明崇晖好笑道:“电热毯家里好几张呢,你这个傻孩子。”   嘉宝抿嘴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您带我去超市挑的嘛,我不想丢掉。”   没人留意明微离开沙发,独自回到餐桌前。她低头看着那块生日蛋糕,旁边散落着没插上的蜡烛。   客厅那边一家三口温馨的话语密密匝匝,好像凝结成一片浓厚的乌云,在明微头顶下起钉子雨,把她扎得头破血流。   某种恶念苏醒。明微怀疑自己心里住着一个魔鬼,每当遭受挫折就会释放出来搞破坏。   她拿起蛋糕,反手盖入那锅精心烹饪的手抓饭。   然后面无表情走向玄关换鞋,开门,用力“砰”地一声,砸门而去。   -------------------- 第9章   ================   夜里九点半,邵臣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擦着头发,拿起手机看看,发现竟然有四通未接来电,都是明微打的。   他愣了愣,这时手机又开始震动,他接起:“明小姐。”   “邵、臣!”她语气含糊,用力喊他名字,带几分不悦,更多的是娇嗔:“你怎么不接我电话?”   “有什么事吗?”   “我喝醉了。”她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放纵自己撒娇,用可怜巴巴的调子:“你来接我好不好?”   邵臣扔下毛巾,平淡道:“我要休息了,你另外找人吧。”   “嗯?才不到十点你就睡……自己睡吗?多无聊呀,没有女人,睡什么睡……”   邵臣不想理她:“我先挂了。”   “不准挂!”   可他说到做到。   谁规定九点半不能睡的?邵臣上床关灯。约莫过了十分钟,手机又在震了。   他想直接挂断,手指游离着,却没有点下去,停在屏幕上方,看着那名字,最终还是划向绿色接通键。   “明小姐,你别再打了……”   “先生你好。”那边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太太在初遇酒吧喝多了,现在不省人事,你过来接一接吧。”   邵臣愣了三秒,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认为明微是他太太:“她醉得很厉害吗?”   “是呀,我们想帮她叫一辆出租车,但是怕不安全,而且酒吧里一直不停有男的过来想带她走。”   邵臣拧眉坐起身,屏息片刻,说:“麻烦你再照看一会儿,别让陌生人接近她。”   “行,我尽量,你快点过来吧。”   邵臣没见过这种姑娘,她身上有一种不顾人死活的天真任性,不计后果,不管人情世故,似乎也不在乎会不会碰得头破血流。   其实她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会管她的闲事呢?难道他看上去很像助人为乐的良好市民吗?   上车的时候邵臣在想这个问题。   或许这又是她的恶作剧,串通了服务员把他骗过去,否则外人怎么用她手机打电话的?   可若不是恶作剧,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喝得烂醉多危险?   想到这里邵臣有些恼怒,她为什么如此轻易地让自己置身在危险里呢?这姑娘对自己的健康和安全毫无责任心,难道她的父母没有教过她怎么保护自己吗?   到酒吧时,邵臣心中莫名的烦躁已经消散。穿过鬼魅似的红男绿女,他在幽暗的吧台看见了明微。   她枕着胳膊歪在高脚凳上,因醉酒瞌睡,显出乖巧的假象。   一个微胖的男人坐在旁边,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眼睛盯着明微,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打量。   邵臣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但不知道自己脸色冷得像冰。未经思索,他一边大步上前,一边脱下外套,罩在明微背上,盖住许多风光。   邻座男子不悦,推开酒杯:“你谁啊,人家认识你吗?”   这时明微睁开眼,瞧见邵臣出现,懒懒支起身,柳条似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昏沉的脑袋也往他胸膛倚靠。   “邵臣,你怎么才来呀?”   他拉开她缠绕的手臂:“能走吗,我送你回去。”   “走不动,你抱我。”   他轻巧地抱她下凳,然后试图搀扶,但明微却像没骨头的蛇挂在他身上。   “能好好走路吗?”   她轻笑出声,含糊不清地揶揄:“一个大男人,还怕被我占便宜呀?”   邵臣说不过她,沉默不语,迅速架着人离开喧闹的夜场,来到停车的地方,把她送进副驾,扣好安全带。   “我不想回家。”   他当做没听见,发动引擎。   “钥匙忘带了,你看。”明微打开巴掌大的小包作证:“进不了门。”   “让物业开锁。”   明微“嘁”一声,颇为不屑:“他们哪有这么敬业,白天才肯干活。”   邵臣抚摸额头:“我帮你找开锁匠。”   “不要。”   他眉心微蹙:“别闹了。”   明微安静了会儿,抽抽鼻子:“我今天不想回那个破房子,什么家不家的,就是个收容所。”   她语气愤懑,邵臣怪道:“你家应该很宽敞。”   “宽敞有屁用。”明微冷笑:“回去连个鬼影都没有。”   他问:“你父母呢?”   “早就离婚了。”明微耷拉着眼皮瞪着前方:“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通知我,他们决定分开,问我要跟谁。我很害怕,不想他们离婚,而且担心不管选择谁,另一个都会难过,于是自作聪明回答说,我谁也不跟,如果你们分开,我宁愿自己一个人生活。”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像被戳中笑点,双肩发颤,愤懑的情绪变成滑稽,乐得直笑:“然后你猜怎么着?他们就真的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哈哈哈……”   邵臣转过头,见她捂着肚子倒在椅座里,心下异常震动。   “真的太扯了,”明微似乎笑出眼泪,抹了抹眼睛:“起初他们每周轮流回来陪我两天,之后慢慢的一个月回一次,再后来有了新家庭,几乎就不回了。不回就不回,靠,谁在乎啊?”   邵臣胸口有点堵。   明微慢慢恢复平静,语气十分自嘲:“你说,那破房子我回去干嘛?”   邵臣的心尘埃四起,昏蒙蒙辨不清方向。他从来对自己的人生都很确定,无论顺境逆境,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分析完就去做了,很少东张西望。   像此刻这样心绪杂乱无从下手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女孩,也不清楚她今晚为什么情绪起伏如此之大。   手机铃响,打破沉默。   明微看也不看,反手扣在中控台上。   “怎么不接?”邵臣问。   “是我爸。”她哑声说:“我怕接起来会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把他气死。”   邵臣放慢车速:“怎么了?”   明微面色麻木地扯起嘴角:“今天我生日,去他家吃饭,中途接到他宝贝女儿的视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碍眼得很。我就把他们的晚饭搞砸,跑了出来。”   邵臣沉默片刻,喉结微动:“你今天生日?”   明微蹙眉,噘起嘴喃喃埋怨:“你搞错重点了。”   重点根本不是生日,是他们一家三口当我透明……唉,算了。   明微抱住胳膊生闷气。   他想了想,又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嗯,我妈生了个讨人厌的傻弟弟,我爸爸再婚,薛阿姨带着女儿嫁给他,就是嘉宝,没多久改姓明,成了我爸的孩子。”明微嗤笑:“他对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比对我满意多了。”   邵臣似乎难以理解:“怎么会这样?”   明微耸耸肩:“人家学习好,懂事又乖巧,满足他对优秀女儿的所有期望,当然格外疼爱呀。”   邵臣没有接话。   “是不是男人都有救世主情结?”明微忽然问了这么一句,摇头笑说:“尤其我爸那种自恃君子的老古板。听说薛阿姨的前夫很早过世了,她自己带大孩子吃了很多苦头,母女俩还被亲戚骗光积蓄,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我爸。”   邵臣稳当地开着车,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不发言,像个影子。   “我父母的婚姻走到后期已经没有半点感情了,我爸厌烦我妈虚荣浮夸,不愿意配合她在人前表演恩爱,我妈也觉得和他在一起生活很辛苦,动不动就听说教,她的情绪和爱好得不到丈夫的支持,婚姻过得很没有滋味。”   明微轻声低语,已不似先前那么激烈,眼底浮现一种疲倦和沉静,像在讲述陌生人的故事。   “薛阿姨不同,她和嘉宝全心全意依赖我爸,仰慕他,顺从他,而且因为我爸的帮助彻底改变了生活,他们的关系里有一层恩情,薛阿姨和嘉宝都发自真心地尊重他。所以我爸二婚很幸福,我妈也是,她现在的丈夫跟她脾气相投,特别聊得来。”   讲到这里明微稍稍停了会儿,嘴角扬起轻笑,摇摇头:“所以我成了他们生活里唯一的变数和负担。”   邵臣沉浸在她的故事里,不禁开口宽慰:“别这么想,亲父母,总归还是疼你的。”   “是吗?”她不以为然地笑笑:“曾经我也这么认为。初二那年我被几个女生围攻,推搡了几下,我当场就还手了,然后打起来。老师叫家长到学校,我爸妈一起赶过来,一句责备都没有,完全向着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们的女儿。我当时鼻青脸肿,但是心里好开心呀,我已经半个多月没见他们了,原来闯祸闯出动静才不会被遗忘和忽略。”   邵臣怔住。   “后来我就开始隔三差五惹事。父母轮流来学校给我收拾烂摊子,脸色越来越难看。高一的时候有两个男生为我打架,闹到退学转校,班主任讨厌我给她惹事,向家长告状,说我挑拨他们兄弟关系,造成这么大的后果。我爸非常生气,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说是,他问为什么,我说他们活该,我爸忍无可忍打了我一巴掌。”   “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平时虽然严厉,但是绝不体罚,那次我难受极了,立刻转头跑掉。”   “我准备离家出走,晚上也没回去,一整夜下雨,我在麦当劳待了一晚,后来才知道我爸一直在找我,他怕我青春期气性大,会做傻事,下着雨也在外面找,然后被一辆摩托车给撞了。”   明微鼻尖泛红,抹抹眼睛,嗓子发哑,茫然问:“你说,他们算疼爱我吗?”   -------------------- 第10章   ================   邵臣胸膛平缓起伏,不知怎么作答。   他之前以为明微是那种在家人的宠溺中长大,被偏爱环绕,所以任性叛逆,随心所欲,根本不在乎折腾生活的代价,因为有父母做后盾给她托底。   可没想到她父母早就另外成家,也并没有什么偏爱给到她。   邵臣默了会儿:“我送你去酒店休息。”   “怎么办,没带证件。”她调皮地冲他眨眼睛:“只能去你家打扰一晚咯。”   他语塞,抬手抚摸额头,颇为无奈:“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明微抽出纸巾把脸擦干净:“我从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坏人,干不出缺德事。”   “……”   明微打哈欠:“到了喊我。”   邵臣见她歪头即睡,明明刚才那么伤情那么难过,转眼又没心没肺,能量用完就蔫儿了,我行我素,让人没辙。   可必须承认那番推心置腹的倾谈杀伤力十足,他现在根本没法硬起心肠拒人千里。   一路慢慢消化她的故事,开回城北旧城区,犹豫了会儿,没有如常靠街停在便利的位置,而是慢慢驶入窄巷,把车停在楼下。   明微睡得很香,他喊了几声,又推推胳膊,她迷迷糊糊睁眼,问:“到了吗?”   “下车吧。”邵臣推门下去,转头却发现她没动静。   打开副驾座车门,竟然见她又睡了过去。   “明微,起来。”   “我好困。”她睁不开眼:“你背我吧。”   邵臣对她的娇惯已经不那么意外了。四下暂时无人走动,他不想拉拉扯扯引人注目,索性利落地背起她,大步走进楼道,走上三楼。   昏昏沉沉间,明微闻到老房子散发出潮湿的气味,光线惨白,灰扑扑的墙壁贴满小广告卡片,常年闲置的消防栓布满灰尘,经过一户人家,里面的狗突然大叫了几声。   他的肩背宽阔而平稳,小臂架着她的腿弯,双手攥拳,没有碰她。   到三楼,邵臣弯腰驮着人,挪出一只手掏钥匙开门。   过道空间狭窄,明微怕自己被撞到,想提醒,却醉得说不了话。   担心是多余的,邵臣没有让她磕着碰着,进门开灯,把人放到小卧室的床上。   她沾着床铺就立刻沉沉睡去。   邵臣帮她脱鞋,又拉过薄被搭在她腰间,然后插上电蚊液,打开风扇,调至最低档,窗户留个缝隙,帘子半掩,收拾好就出去了。   家里没来过女人,也不知道女人要用什么东西。邵臣想了想,拿钥匙出门,到附近的超市买东西。   一双女士脱鞋,水杯牙刷牙膏,毛巾,洗面奶……说不定半夜会吐,买个脸盆以防万一。   他拎着日用品回家,路上感觉有些怪异。上楼轻轻开门,放下塑料袋去卫生间洗漱。心里莫名繁杂起来,他的生活一直很平静,很稳定,明微的闯入打乱了原本熟悉的节奏,像一种不可控因素令人心潮起伏,如死水被搅动,翻起涟漪。   这晚他在沙发上将就了一夜。   明微睡醒已经天色大亮。身下的床铺比较硬,她睡得骨头酸疼,睁眼打量,灰色的枕头和床单,散发浅淡的消毒液香气,很干净。   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狭小,单调整洁,床铺抵墙,角落是一个窄窄的衣柜,顶上挂一台泛黄的空调。床角一张书桌,搁着台灯和小风扇,正摇头转动,她觉得身上有些凉。   窗子围着栅栏,显得人愈发像一只笼中鸟。   明微支起身,双腿垂落床沿,想下地,低头看见一双粉色脱鞋,她眉头渐渐拧紧。   怎么会有女士拖鞋?   起床气夹杂无名火窜上脑门,正要一脚踢开,这时发现拖鞋挂着标签还没剪。   所以这是新买的?   明微穿上,三十六码,刚刚好。   走出房间,客厅也是小小的。天花板一只绿色吊扇,她很多年没见过这种风扇了。马赛克样式的地板也是复古老土,沙发短小,如果他昨晚睡客厅的话,应该不太舒适。   家中无人。明微找到浴室,看见盥洗台上未拆封的洗漱用品,不禁莞尔。   她受不了自己身上隔夜酒的味道,拿手机给邵臣发信息:“借你家卫生间洗个澡,我太臭了。”   邵臣买菜回来,一进门就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从浴室传来。   里面的人也听见防盗门开关的动静,试探唤了声:“邵臣?”   那语气略有不安,他及时回应:“是我。”   明微没再接话,继续专心冲洗。   他提菜进厨房,洗案板,剥番茄皮。   忽然有人按门铃。   可那门铃早就哑了,声音像濒死的乌鸦。邵臣有点意外,放下手里的活儿,打开防盗门,见来人是一个外卖小哥。   “您好,您的外卖。”   “送错了吧?”他什么时候叫过外卖?   “没送错!”明微在浴室喊:“是我点的。”   于是邵臣接过,跟外卖员道了声谢。   “拿来吧。”浴室打开一条缝,里面伸出一只湿漉漉的胳膊,修长,细润,挂满温热的水珠。他递上塑料袋,别开视线。   不多时,明微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素净的一张脸,像刚出蒸笼的包子,双颊一点点红晕,纯真清透。   她走到厨房门口,发现邵臣在做饭。锅盖揭开,白气热烈升腾,水滚了,下一把面条和青菜。   外面天色透亮,灶台前面是两扇高大的窗户,玻璃被冰凌格切碎,看不清窗外景色。日光也被这花纹搅碎,星星点点穿透,洒落墙壁,洒落在他身上。   邵臣低着头,一惯的沉默专注。   明微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看一个男人做饭看得如此入迷。   邵臣转身打开冰箱拿鸡蛋,发现她站在门口,动作一顿:“你……”   “你不用管我。”   他问:“饿不饿?”   明微连连点头。   他轻轻笑了。明微摸摸鼻尖,有些微妙的难为情,点点脚尖:“你在做什么?”   “打卤面。”   不说还好,一听见这三个字,她肚子不争气地咕咕直叫。邵臣回头看了一眼,她没好意思,索性远离厨房。   桌前椅子搭着那件冲锋衣,明微见上面挂着水痕,问:“外面下雨了吗?”   “下了会儿。”   她在沙发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放早间新闻。阳台空空的,没有晾晒任何衣物,也许被收起来了。   楼下种着一棵挺拔的大树,枝叶繁茂,翠荫荫的,三楼阳台正好装下它青绿的风景。   明微好奇,问:“那是什么树呀?”   厨房窗口就在阳台隔壁,他说:“苦楝。”   苦楝?明微对草木一窍不通,没听过,拿起手机上网查询,原来这树在夏天会开出雾紫色的花,一大片,香气浓烈。而且它还有另一个别名:哑巴树。哑巴,哑巴……不跟某人很像么?倒是挺有趣。   邵臣端着碗筷出来,明微赶紧到餐桌前坐好。她从昨晚就没怎么吃东西,肚子都快饿扁了。   “你竟然会做饭。”   听到这话他觉得好笑:“三十岁了,难道不该会吗?”   “我就不怎么会。”主要是懒。   邵臣表示理解:“你还小。”   明微抿嘴乐起来:“也不小了。”她夹起面条正要往嘴里送,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放回碗中仔细打量,发现这碗面其实只有一根,中间不断。   明微愣了片刻,抬眸看着邵臣:“这是长寿面?”   “嗯。”他平静地应了声,当做很平常的事,也没有多余的解释。   明微却心脏猛跳,眉尖攒起,一种无比柔软的情感溢满心扉,仿佛冷冽漆黑的屋子点起一盏小灯,潮湿和残破被光驱散,尽管那光并不太亮,荧荧地晕染在角落,不至于寂灭。   明微再无声响,垂头静静地吃面。   一碗见底,她抽出纸巾慢慢擦嘴,貌似无意地开口:“你说怎么回事呢?”   邵臣抬眸,听她说话。   “我们才刚认识而已,可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你。”   他顿住。明微也抬起眸子,定定地望着他。   头顶的绿风扇呼呼转动,天不热,但明微对老物件好奇,吃饭前把它打开了。   缄默中邵臣的目光渐渐转入暗沉里,辨不清情绪。   他垂下眼帘,冷淡地开口:“吃完就回去吧。”   “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   明微抱着胳膊缓缓深呼吸,眉梢跳了跳,心脏被他毫无犹豫的话割伤,但眉眼却在笑:“看着我说呀。”   邵臣不语。   她继续逼问:“没那个意思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谁让你做长寿面的?”   “我只是招待客人。”   明微冷笑一声,目光灼灼,勇气是破碎的:“我不相信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邵臣看着自己放在桌面的手,清瘦而干燥,指甲剪得很短,几乎看不到边,暗青色的血管在皮肤底下狰狞蜿蜒,他第一次那么不喜欢自己。   “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邵臣抬头看她,冷漠而疏离:“你回去吧,以后再有昨晚那种情况我不会管,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 第11章   ==================   明微离开后,他坐在饭桌前一动不动,疲倦地靠着椅背。不知过了多久,神色恢复平静,静得像死水,他起身收拾碗筷。   那姑娘只是留宿一宿,却到处落下痕迹,枕边一丝长发,女士拖鞋,茶几边的黑色发绳,还有她换下来丢在浴室垃圾篓中的内衣裤。   邵臣通通丢个干净。   他没有资格谈情说爱,耽误一个女孩子的青春。更没资格对谁动心,这一点自己清楚,不应该松懈的。   今天正值周末,下午他开车去市郊的养老院探望祖父。   祖父患上阿尔兹海默症,早已不认得人。这家养老院环境不错,24小时专人护理,配套设施成熟,也算本地最好的养老机构了。   邵臣端小凳子坐在爷爷身侧,喂他吃饭。   爷爷口中若有若无叨念着什么,仔细听,原来在叫邵臣父亲的小名。有时候他会把孙子当成儿子,讲一些几十年前的往事。   邵臣的记忆里没有妈妈,在他刚记事时父母离婚,母亲远走他乡再没有回来。高中时父亲因病去世,他形同孤儿,被迫一夜之间迅速成长。   大学毕业后,机缘巧合去了尼日利亚,几年经营,稳定下来,他原本还想把爷爷接过去,没想到突然就病倒了。   唯一庆幸的是,多少赚了点钱,手里的存款可以负担老爷子晚年在养老院的生活。   至于别的,比如伴侣,婚姻,男女之情,他没有任何想法。   明微今天被气走,大概不会再想见他了。那么心高气傲的姑娘,不管对他出于好奇还是新鲜,拿出勇气袒露那些话,却被不留情面斩断苗头,多可气。   其实明微质问他为什么对她好,为什么给她做长寿面的时候,他是有点心虚的。所以没敢直视她的眼睛。   因为邵臣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自然而然地做了。也许情不自禁,也许无心之失,总之一切都结束了。   从养老院回去,他收到一件从加德满都寄来的包裹,邮寄人是蒂玛。   前几天邵臣就收到蒂玛的邮件,她说她又再嫁人,并且怀孕,现在的丈夫也做向导,家里还经营一间小卖部,日子过得去,没有理由再接受他的捐助了。   包裹打开,里面有一幅手绘唐卡和一串念珠,是蒂玛去寺庙为他点灯祈福,虔诚请来的。另外还有一封信,小孩子的笔迹,用歪歪扭扭的中文问候“亲爱的邵臣叔叔”,后面表达感谢。   算起来这孩子有六岁了,宋立和蒂玛的女儿。   邵臣朋友不多,宋立算是一个。他们高中同校,虽然不同班,但因为徒步爱好相识,也挺聊得来。   高中毕业后宋立没有上大学,他去了尼泊尔,在一家旅行机构做户外徒步向导,认识了当地的姑娘蒂玛,与她结婚。   那年邵臣去加德满都参加他的婚礼,晚上住在混乱逼仄的旅馆,房间散发潮湿的霉味,墙壁一面绿一面红,浴室水压不稳,他洗澡洗到一半突然热水变得冰凉,打电话给前台,对方叽叽喳喳说着本地话,压根儿听不懂他的诉求。   那时邵臣还留着中长发,随性散漫,洗完澡吹头,刚打开电吹风,“砰”一声,插座竟然炸了,焦糊味传来,烧塑料一样难闻,他险些触电。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脾气还很硬,邵臣怒从中来,腰间裹着浴巾大步出门,准备下楼找旅馆老板算账。   谁知到了前台只有一个小姑娘,刚才接电话的男人也不知哪儿去了。   那姑娘见他面色冷冽,带着一股戾气走来,有些害怕,紧绷着站起身,怯怯地用英语问他需要什么服务。   邵臣倒不要意思发火了,硬生生压下脾气,只是把报废的电吹风交给她,换了只新的。   旅馆在喧闹街市,车流不息,夜雨嘈杂,整晚无法安睡。   清晨天蒙蒙亮时他醒来,靠在窗边抽烟,看着湿漉漉的街道,胡乱交错的电线穿行在灯牌和巷子之间,墙砖斑驳脱落,拥挤的商铺灯火朦胧。   加德满都并不整洁繁华,但是有一种迷乱破旧的美感,当时邵臣想,也许将来会带心爱的女孩再来一次。   参加完宋立的婚礼他就回国了,次年再度赴尼泊尔,走ABC大环线,在加德满都与宋立短暂地见了一面。两个月后听说他出了事故,在登山时为了保护游客被落石击中遇难。   那时他的女儿才刚满半岁,蒂玛痛不欲生。   失去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母女俩不知道今后如何生活。邵臣看着宋立的遗照,心里做出决定,不会让他的妻女流离失所。   六年来邵臣每月按时给蒂玛汇款,没有一次中断过。   孩子一天天长大,丧夫之痛终会淡去,如今蒂玛再婚,步入新生活,邵臣也辗转经历了许多,人人都要往前看、往前走,除了宋立,离世的人埋在地下,永远年轻,永远不变。   邵臣收起包裹,放到柜子里,永远不会再打开。   ——   九月底,气温越发凉爽起来,阴沉沉的天,连续一周不见太阳,整座城市仿佛都要发霉。   王煜忽然打来一通电话,邀请邵臣明晚一起吃饭。   邵臣不太想出门,推掉了。   他比王煜大五岁,如果以年龄来算,两人只是兄弟的差距,可因为性格和经验的距离,王煜在他眼中就是个没长大的毛孩子,而他倒真像长了一辈似的。   邵臣对年轻男生的社交圈没有任何兴趣,一起去酒吧那天是个例外,王煜生日,他爸总担心他结交狐朋狗友学坏,所以请邵臣帮忙盯一盯。   王煜不太听家里人的话,但是对这个远房小叔有种好奇和崇拜,因此热情洋溢,老是要和他拉近关系。这次也软磨硬泡,锲而不舍地打电话央求。   邵臣碍于情面不好反复拒绝,最后还是松口答应。   “算起来高中毕业六年,居然只办过一次同学会,明明关系也不差,就是没人张罗。”   王煜今天很像那么回事,喷了发胶,穿上西装,戴着手表和耳钉,好像还修过眉毛。整个人容光焕发,兴致高得仿佛孔雀求偶,显然十分看重这次聚餐。   虽然邵臣也不太懂,他的同学会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捎上,心下猜测是要见有过节的同学,怕起冲突,所以拉他壮胆做后盾。   不多时到目的地,聚会的餐厅开在繁华地段,也不知谁挑的,竟是一家中式院落,进去别有洞天。邵臣想起小时候看的《金瓶梅》插画本,这儿就像画中西门庆的府邸。   他们随服务生穿过月洞门,来到一个大包厢,堂内正墙设有四扇花鸟挂屏,两侧木板雕刻的楹联,底下一张长案,摆着一对青花瓷瓶和福禄寿雕塑。   包厢中央是一张厚实的大圆桌,十来个年轻人围坐着,仍有富裕。   王煜像个交际花,一进门就张开手臂热情地跟每个同学打招呼,听那话语,他正是今天组局的人。   “哟,班长也带家属来了。”   众人望向班长身边的女孩,一番打趣,那姑娘性子大方,笑道:“听说今天会来一个大美女,我挺好奇的,想见识一下到底有多漂亮。”   “现在不知道,反正当年我们开学第一周就传遍了,六班有个大美女,好多人课间跑来走廊看她,你们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我们班的人也跑到隔壁趴过窗户,一个个笑得像痴汉。”   正聊得热火朝天,王煜接到电话匆匆出去了。   旁边忽然有人说:“诶,要是刘奇和周建宇今天也到场,你们猜会怎么样?”   “他俩?我怕闹出人命。”   “不至于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仇什么怨放不下?说不定人家早就结婚生子了。”   “你忘了当初他们有多疯?那么铁的死党反目成仇,我可真好奇,怎么走到那一步的。”   “待会儿问问当事人呗。”   邵臣听着他们的谈话,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一种忐忑的预感令人烦闷不安,他希望心里的想法不要成真。   这时屋外庭院出现两个人,王煜领着一道倩影从月洞门那边过来了。   邵臣抬眸望去,见王煜像个殷勤的跟班,边走边回头笑说着什么,两人经过走廊一扇扇雕花木窗,身影隔着窗棂忽隐忽现。   众人纷纷屏息安静下来,直到他们现身进入包厢,缄默仍旧持续了几秒,气氛诡异,不知谁率先开口打招呼:“哟,明微来了,好久不见啊。”   邵臣额角跳得有点重,她和王煜不是同班同学,根本没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明微挂着微笑,娉娉袅袅落座,随手摸了摸耳垂的绿蛇耳钉。   王煜大有面子,连忙给她倒柠檬水。   “老王说请到你出来,我们还以为他吹牛呢。”几个性格外向的男同学聊起来:“你怎么就答应他了?”   明微单手托腮,挑眉懒懒地:“听说有酒喝呗。”   大伙儿笑起来。   班长女友问:“明小姐做哪一行的?”   “开了家小店。”   班长感叹:“比我们朝九晚五的自在。”   他女友似笑非笑:“想创业呀?我拿嫁妆支持你呗。”   同学们见班长表情略微尴尬,打圆场道:“哎呀,他可不是吃软饭的人,不像我们脸皮厚,从小立志找富婆,少奋斗二十年。”   女生们嗤笑:“不会吧,富婆也不是瞎子呀。”   “普通人就别想靠脸吃饭了。”聊着聊着转向明微,好奇地问:“长成你这样是不是都没有烦恼?不管做什么都很容易吧?”   明微摇头笑笑:“也不是,前几天我跟人表白,被无情地拒绝了。”   “真的假的?”众人大为吃惊,纷纷好奇起来,调侃道:“谁啊,这么不知好歹,我们给你出头!”   明微但笑不语,目光扫向桌面,若有似无的一眼,不着痕迹掠过。   服务生进来上菜,酒水也送到。   王煜一本正经地介绍:“这是老板用古法手工制作的竹酒,用新鲜竹子开孔,注入高度烈酒,以松木和石膏封口。等两个满月之后切开竹子出酿,你尝尝,喝起来有竹子的清香。”   “多少度呀?”   “45。”   在座几个女生浅尝辄止,另外点了玉米汁。   明微倒是放开了喝,几杯下肚,脸颊浮现潮红,面若桃花。酒精是成年人拉近距离的好道具,麻痹神经,释放多巴胺,提高兴致。   明微今天似乎很开心,随性得令人意外,有问必答,有酒必饮,男人们见她如此好脾气,索性围过来聊天,讲笑话逗她高兴。   不管多烂的笑话她都咯咯直乐,颇给面子。   剩下的人正襟危坐,大约看不惯这种场面,面色隐约露出几分鄙夷。   邵臣起身离席。   他走到洗手间,站在镜子前洗了把脸,水珠从锋利的轮廓滑落,镜子里的人神色凌厉,瞳孔深如永夜。   王煜跟过来:“小叔,我还以为你走了,吓一跳。”   邵臣沉下眼,再次打开水龙头,转动手腕:“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他指的当然是明微,王煜没敢装傻,摸摸鼻子讪笑说:“我、我就是在群里提起那天遇到她,还加了微信,大伙儿以为我吹牛,我就想约出来吃个饭……”   邵臣冷冷抬眸,从镜子里面无表情看着他。   王煜愈发心虚,一五一十地解释:“明微跟我没什么交情,约不到,所以我就想叫上你,她才肯出来的……”   邵臣的脸色愈发冷冽,转过身,沉沉盯住王煜的眼睛。王煜脸上的讪笑挂不住,渐渐转为怯懦和畏惧,低头不敢吭声。   邵臣一秒钟也不愿多待,抬脚就往大门走,中途犹豫片刻,改变方向,折回包厢。   此时饭桌上的氛围也变得不那么轻松。   忽然有人说:“刘奇好像当兵去了,明微你知道吗?”   微醺的美人儿咧嘴嗤笑:“谁?”   “人家为你兄弟反目,还被你们班同学揍了一顿,你就这么忘了?”   明微置若罔闻,摆明不想搭理,那轻蔑的神态将一部分人惹怒。   “他说你骗他,到底怎么回事啊?”   明微软绵绵摇晃,靠向椅背,脸上是笑盈盈的模样:“让我想想……耍他玩儿呗,稍微勾勾手指头,他就听话地过来了。我只是逗逗他,忽远忽近,没几天他就魂不守舍。然后在他越陷越深的时候转头跟周建宇暧昧起来,挑拨两句,他们就发疯了,你说蠢不蠢?”   讲到这里她竟然毫无顾忌地笑起来,像是被戳中笑点,乐不可支。   桌上一阵死寂。   “你这也……太毒了吧?”   有人激起正义感,指责她说:“拿别人取乐有这么好玩吗?你仗着自己漂亮故意捉弄他人,害得他们兄弟反目,不觉得这样很过分吗?”   “就是,高中的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就算了,现在竟然一点反省都没有,还笑得出来,我真是服了。”   明微依然没有半点惭愧之意,挑眉耸耸肩:“我不知道多痛快,为什么笑不出来?”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大为恼火:“他们只是喜欢你而已,有什么错?干嘛这么幸灾乐祸?”   明微的目光扫过去,将每一个表情看在眼里,嘴角上扬,目光冷若冰霜,缓缓起唇,声音轻飘飘,但是一字一句:“本来呢,我也不认识他们,可谁让他们两个在群里讨论我是不是处女,还兴致勃勃地意淫怎么把我拿下,跟他们玩3P。”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邵臣进来时听见她自毁般的言辞,心脏倏地揪紧,猛一下,竟疼得十分厉害。   明微在众人惊愕的沉默里依旧笑着,眉梢飞扬:“群聊截图传来传去,不巧被我看见了,刚好我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报复心还很强,当然要把那两个垃圾往死里整啊!怎么了,有问题吗?”   -------------------- 第12章   ==================   无人应答。   在座的一时震住,要么回避视线,要么抱着胳膊事不关己。班长干咳一声,出来打圆场:“过去这么久的事还提它干嘛,喝酒喝酒,今天难得聚一次,都开心点儿。”   明微冷笑。   忽然她手腕被握住,仰头望去,撞进一双漆黑的深眸。   邵臣紧紧扣住她,面色沉沉,目光异常坚定:“跟我走。”   明微抿了抿嘴,没答应也没拒绝,来不及思考,任由他带领自己逃离,像一种对抗,也像私奔。   他强势起来竟然这么不容置疑。   明微望着他英挺的眉宇,黑压压地克制着某种情绪,他的手掌带一点潮热,熨帖着她手腕那块皮肤,五指有力地锁住。   明微心跳很乱,从未有过的乱。她今天分明打定主意要气他来着,为什么要跟他走呢?天知道吧,她的思考能力已经溃散了。邵臣一言不发,径直带她上车,“砰”一声,仿佛与世隔绝,窗外的街景繁华璀璨,灯牌五光十色,人群往来熙攘,多么漂亮的世界。   他脸色沉郁:“为什么要这样?”   明微脑子嗡嗡直鸣,表情却满不在乎,轻笑问:“哪样啊?”   他心里很难受:“你非要糟蹋自己吗?年纪轻轻就不能活得像个样?跟一群不喜欢的人花天酒地、自揭伤疤,快感在哪里?没有人值得你这样,摆烂也好,堕落也好,除了伤害你自己,不会伤到其他任何人,明白吗?”   明微嘴角抖了两抖,心口窒息,强撑着冷笑:“关你什么事?我怎么活得不像样了?就算我真的糟蹋自己,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就喜欢花天酒地,我开心、高兴,不知道多逍遥!”   邵臣凌厉的神色露出一丝悲悯,摇摇头:“没错,你一直这么玩世不恭,用闯祸的方式吸引父母关注,但他们只是对你越来越失望,根本不关心你内心的需求。你厌恶异性的有色眼镜,所以玩弄他们,折磨他们取乐,当然他们都不是东西,但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你荒废大好人生。你父母失职,没有给到正确的引导,可你早已经成年,不该拿自己的人生赌气、报复。生活不该是这样的,放纵没法填补空虚和孤独,只会让人陷入更深的痛苦而已!”   明微脸上又青又白,好像五脏六腑被剖开,每一寸血肉都暴露在探照灯下。那些脆弱的自尊,隐秘在最深处的渴求,无望地探向空旷处,得不到回应,踽踽独行,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扭曲阴暗的可怜虫……然后突然被拆穿,狼狈地摊在眼前,连个躲藏之地都不留。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他怎么敢说这些话?!   明微憋得眼圈泛红,一股恼怒冲上胸腔,她狠狠瞪住他,用力攥拳:“你凭什么教训我?你以为你是谁?大道理一套一套,其实跟我爸一样伪善!想当救世主呢?不记得自己上次斩钉截铁说过的话了?又管我干嘛?老实说吧,我今天就是故意的,你也明知道我故意作践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你不敢承认喜欢我,无非就是怀疑我动机不纯,怕自己只是我消遣玩乐的对象,说到底你跟那些人都一样,打心眼里觉得我是害人的妖怪!”   邵臣胸膛用力起伏,一时缄默不语。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激烈过了,从来不吵架的人,遇到嘴皮子那么利索的姑娘,险些掉进情绪旋涡,失掉理智。   他尝试平静,慢慢发动车子,开进浑浊的霓虹。   街上到处都是人,眼花缭乱,他驶入临江一段夜路,灯变暗,视野清净,他杂乱的感情逐渐平复,变作沉郁的深潭。   明微还在等他回答。   邵臣看着无尽的夜幕,轻声开口:“那次在竹青山,我朋友的家人给他做法事超度,没想到会碰见你。”   明微抱着胳膊不语。   “他才四十岁,一年前查出肺癌晚期,很快脑转移。”   明微不明白他为什么讲起这些。   “过去一年他积极治疗,建立了互助群,和病友交流信息,相互打气。两个月前看上去还好好的,和正常人没什么差别,可是突然病情加重,人很快就没了。”   明微望着窗外:“跟我说这个干嘛。”   邵臣把握方向盘,手指收紧:“他去世之后,我接管了互助群,病友们让我做群主。”   明微拧眉,一时转不过弯,转头看他,数秒钟后心跳滞住。   邵臣面色如常:“我比他幸运,两年前查出肺腺癌晚期,活到了现在。”   她张了张嘴,表情僵硬而惊愕:“你、你是癌症病人?”怎么可能?完全看不出来!   “第一年我做了两次消融手术,五次化疗,三十次放疗,现在带瘤生存。如果复查情况不好,随时会走人。”   明微愣愣地看着他。   可他却那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似乎早已接受命运,然后自然而然地告诉她。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明微,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继续任性了。”   说话间车子在紫山珺庭小区外停下。   空气安静极了,明微脸色发白,嘴唇紧绷,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推门下车,像犯错的小学生那般落荒而逃。她不知道自己这些天浑浑噩噩都干了些什么,但此刻被一巴掌拍醒。   邵臣坐在车里看着她仓皇而去的身影,仰头抵住椅背,沉沉地笑起来,胸膛轻轻颤动,像苦海之水翻涌,心满意足地将自己淹没。   明微一溜烟跑回家,栽进沙发里动弹不得。   她闯过那么多祸,得罪过那么些人,可这是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做错事,冒犯了对方。怎么形容这种感觉?类似于……良知突然被唤醒,以至于产生了心虚和愧疚的感觉……很难受,很不舒服。   肺癌晚期。   他怎么可能肺癌晚期?   我的天,开什么玩笑……   明微的脸压着抱枕,呆滞的目光失去焦点,心床似午夜的海潮,千斤万斤起伏,却没有一丝声响。   她想到这段时间跟闹剧似的,自己叛逆惯了,对抗父母,对抗同学、老师、老板,做任何事情都要顺着心意,不愿受规训和约束。她对邵臣有意思,想跟他在一起,想征服他,所以就那么去做了。   她知道邵臣不是欲擒故纵、故作姿态的人,相处过程中某些时刻她能够感受到彼此之间微妙的拉扯,要不是男女之情就见鬼了。   明微以为他的顾虑来自酒吧那晚糟糕的初遇,她表现得过分轻佻,加上学生时代招惹的那堆破事,他一定心生警惕,不愿成为别人玩弄的猎物。   然而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可笑。   也实在看低了他。   是啊,邵臣那样的人,怎么会患得患失地等待着被女孩子征服呢?   明微对他感兴趣,却从来没有认真地体会过他,只顾自己那点儿喜欢和心动。   现在好了,玩砸了吧?   她懊恼得想去撞墙。   胳膊从沙发边沿垂下,黑糖悄然靠近,抬起爪子轻轻碰了碰,然后用脑袋磨蹭。   淅淅沥沥,外面下起小雨。   她的心被打湿。   邵臣说,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可是她每分每秒都在想着他,一种浑浊的潮湿包裹,犹如青苔蔓延,无声无息长满角落。   明微的脑子又开始混乱起来,她从未处理过这样沉重的情绪,老实讲,她退缩了。   半个月而已,和邵臣相识不过半个月,怎么也算不上深交,对吧?他几次三番拒绝、远离,不就是知道没有未来,必须把她推开吗?   明微思来想去,决定把这段时间当做一段插曲,或者直接删除,回到半个月前的日子,一切都没有改变,她可以继续做回熟悉的自己,虽然摆烂,虽然孤独,但至少不会触及什么生离死别……也挺好不是吗?   -------------------- 第13章   ==================   在家昏睡颠倒三天后,明微收到新客户的单子,不等细问,毫无犹豫接下。   这次客户要求面谈,大概想亲自考量她值不值得花大价钱雇佣。   明微欣然赴约。当晚在一家私房菜馆见面,她先到,报上李小姐的名号,服务生将她带到一间极雅致的包厢,钢琴声流转,水晶灯璀璨闪烁。   正看着餐牌,李小姐到了。   “抱歉,刚下班,路上有点堵。”   那是一位利落干练的职业女性,约莫三十五岁,妆容精致,手上戴着戒指和腕表,白衬衫,半身裙,简洁但质地极好,趁得优雅知性。   明微见到她是有一点诧异的,因为这种独立女性通常不屑用手段试探伴侣,这有损她们的自信和骄傲,甚至品格。   李小姐放下包,不着痕迹地打量明微,笑说:“没想到侦探机构竟然有这项业务,预约付费的时候还以为不靠谱。”她对明微的外形很满意:“所以你的客户都是这么来的?”   “不一定,有的是朋友介绍,还有一些情感公众号和APP也能找到我。”   李小姐点头笑道:“客户定位很精准。你单子多吗?”   “不算多,我收费比较高。”   “我希望物有所值。”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交谈,气氛和谐得令人觉得诡异。   “明小姐,冒昧请教一个问题,你做这行的尺度在哪里,会让客户捉奸在床吗?”李小姐言语直接。   明微摇头:“不会,我得确保自己安全,最多答应开房,但我本人不会出现。”   李小姐似乎有点失望:“但是肯定有人提出过这种要求吧?”   “大部分客户只想考验伴侣的心,并不会希望我真的跟她们的男人滚到床上去。不过也有例外,比如涉及利益纠纷的,希望拿到对方把柄,这种单子我不接。”明微淡淡说着,问:“李小姐属于哪一种?”   对方笑起来。   “我和我先生在一起十几年了,大学就在一起,毕业两年后结婚,感情一直很稳定,在所有亲朋好友眼里算是神仙眷侣。”李小姐挑了挑眉,语调轻缓:“但实际上,孩子出生以后,我们的爱情被生活琐碎磨成了亲情,再也没有当初那种心动和激烈了。”   她说着拿起打火机:“不介意我抽烟吧?”   明微耸耸肩:“你随意。”   李小姐慢条斯理吐出烟雾:“刚在一起那两三年,热恋期,每天都像火山爆发,用不完的热情,后来忙于工作,我们还是能保持每周几次的频率,直到孩子出生,即便我已经恢复得跟生产前一样,对他的吸引力却好像忽然消失了。一周一次,甚至慢慢变成一个月一两次。他对工作和孩子的热情远大于我。”   明微安静听着。   “起初我怀疑他在外面偷腥,找过私家侦探调查,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他所有社交活动都带我一起参加,手机也不防着掖着,随便我翻看。既然无关出轨,我就找他聊,希望重燃爱火,不要让婚姻变成死水。可他竟然非常满足于现状,认为两性关系不可避免会走向平淡,而对一个家庭来说,稳定才是最重要的。”   李小姐嘲讽地摇头:“我被泼了一盆冰水,他的态度意味着将来我必须继续忍受空虚和失落,忍受自己精心保养的身体无人欣赏,空掉,干掉,你明白那种寂寞吗?”   明微不语。   “我没法接受自己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一个毫无性魅力的女人,这不是我要的爱情,于是我出轨了。”   听到这里明微没有一丝意外,挑眉点点头。   “起初我只是想刺激他,并不是真的打算跨出那一步。可他竟然对我反常的早出晚归没有丝毫留意。我故意背着他和异性打电话,用词暧昧地谈笑,他也毫无警觉。哪怕问过两句,无论我怎么敷衍,他全都相信,呵。”李小姐嗤笑:“他凭什么那么坚信呢?他是认准我不会离开他,所以失去危机感,无视我的需求。”   明微问:“他知道你出轨吗?”   李小姐“嗯”了声:“我们现在在家里比陌生人相处还要恐怖,他只跟孩子说话,当我是透明。也不提离婚,我知道,他在用冷暴力报复我。”   明微琢磨:“你们现在这种情况,还想让我做什么?”   李小姐点了第二支烟:“他发现我出轨以后说了很多贬低我人格的话,可分明是他的冷漠把我推向背叛,难道他就没有一点责任吗?站在道德高地的样子真让人讨厌,我很好奇,他是不是真有那么高尚,面对诱惑纹丝不动。”   这已然不是单纯的试探伴侣忠诚的问题了,但明微急于回到原来的状态,最终决定接下这一单买卖。   李小姐发给她照片:“照着这个感觉来吧。”   明微细看,那是一张旧合照,李小姐在里面留着长发,还是一个斯文的女学生,而旁边的男人亲昵地搂着她,甚至忘了看镜头。   “那时我们爱得很炙热,他说我像百合花,呵……百合花,真可笑。”   ——   为什么两性之间充满试探、怀疑和背叛?为什么美满的婚姻会变成一地破碎?女人不相信男人,男人不理解女人。爱情是真实存在,还是一种荷尔蒙反应,或自我投射?   回家的路上,明微想起父母,小时候他们一家人也曾经过得非常幸福。而当爱情消亡,婚姻破裂,曾经的夫妻变成陌路人,她这个“爱情结晶”就成了尴尬的存在。   其实她一直有种模糊的认知,似乎父母分开之后,连同对她的爱也慢慢消失了。   “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你浪费大好人生。”   邵臣觉得她有大好人生。可明微感受到的世界无聊透顶,脆弱不堪的情感,人人疲于奔命,她找不到也看不到任何值得掏出真心去认真付出的事情。   其实明微想要的很少,她很孤独,只想有人真心对待她,陪着她,就这样而已。   原本她以为邵臣是那个人。   为什么偏偏是邵臣呢?让她怎么办,难道去向一个癌症病人索要风花雪月吗?这就像去跟一个吃不上饭的人要糖吃。太奢侈了。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明微用力摇头,不能再想他了。稍微想一想,仿佛要被拉入一个无尽的黑夜,漫无边际。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危险又迷人,引人坠落。   李小姐给了一张名片,金诚律师事务所,段文赋。   明微第一次要去骗一个遭遇背叛的男人,而且用他妻子年轻时的影子,像极了替身。李小姐究竟想试探出堕落还是爱,再用这结论去佐证什么,明微是懒得深究了。   真累啊,男女之间那些弯弯绕绕,扭曲病态,像毒液蚕食着“爱”这个字所有美好意象。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现在已经过了工作时间,正好可以加深印象。明微给段文赋打电话。   “喂,你好。”   “你好,请问是段律师吗?”   “哪位?”   “我有一些法律上的问题想要咨询,你看什么时候有空?”   那边默然片刻,语气非常公式化:“你可以向我们律所前台预约,她们会帮你安排。”   明微淡淡笑道:“不能直接找你约时间么?”   他反问:“不好意思,你是怎么拿到我手机号的?”   明微说:“你太太李小姐给我的名片。”   那头一下陷入沉默。   “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也不了解本地哪家律所可靠,李小姐说,她先生是最好的律师。”   段文赋继续静默数秒,问:“你想咨询哪方面的问题?”   “离婚诉讼。”   那边淡淡道:“明天下午四点前你来律所,带上相关法律文件。”   明微浅笑:“好的,谢谢你。”   次日下午明微出门,头发吹得直直的,穿一条米白连衣裙和玛丽珍鞋,戴珍珠耳环。   李小姐说段文赋当年对她一见钟情,是看到她抱着芦苇从篮球场边走过。   于是明微先到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芦苇花,放在编织包里,露出毛茸茸的蓬松的尾巴。   路上催眠自己:你是淑女,是百合,是清冷的山谷之溪……   到写字楼,乘电梯上去,前台说段律师正在见客,然后领她到洽谈区等候。   那是一个开放的区域,几张舒适的小沙发,靠窗可看城市街景。   明微刚走过去就后悔了。   她看到一件熟悉的外套,黑色连帽冲锋衣,就搭在沙发扶手上。当然更熟悉的是这件衣服的主人。他背对着,身旁坐着一位老太太,像是那次在善水宫见过的婆婆。   明微退缩,险些转头走掉。心跳很乱,从容的脚步也生出怯懦,犹豫踌躇。   前台小姐奇怪地回过头。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帘,走到里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谢谢。”   听见声音,邵臣转头望去。   明微感受到他的视线,攥紧手指,脸色不太自然。   大扇明亮的窗户透进阳光,猩红色的沙发上坐着洁白的女孩,背脊挺得直直的,低眉颔首,像一幅藏在阁楼的油画。阳光在她修长的手臂跳舞。   窗外是青天白云,钢铁森林。   年轻的实习律师正在与老婆婆交谈,声音细细密密传来。   明微保持着陌生人的自觉,当做不认识,冷漠无视,但忍不住地留意那边的动静,律师和老太太的话都听了进去。   原来那位婆婆的老伴患癌,儿子却偷了家里的户口本和证件,另外找了两个长相相似的老人冒充父母去办手续,将房子抵押贷款,现在卷钱消失了。   老人家就这么一处安身养老的房屋,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找邵臣帮忙,先来律所询问。   明微如坐针毡。   已经决心忘掉的人,偏偏又出现在眼前,搅弄寂静的心潮,激起不该有的涟漪和愁绪。   正当此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走廊那头出来,到前台说了两句什么,接着来到洽谈区。   明微回过神,那人也收起打量的目光:“你好,我是段文赋。”   他在旁边的小沙发落座,眉心有浅浅的竖纹,薄唇紧抿,五官刚毅严峻。   明微勉强笑了笑。   “昨天你说准备打离婚官司,是吗?”他声音不大,但旁边应该都能听到,话音刚落,明微脸颊涨红,睁眼说瞎话这种事她以前干过,但为什么此刻竟然感到无比难堪,羞耻心被放得巨大。   段文赋见她脸色僵硬,犹豫道:“先简单阐述一下情况,当然你有什么需求也可以跟我提。”   明微喉咙滚动,绷着神经冷冷开口:“为什么不在办公室谈?”   段文赋说:“上一位客户抽了很多烟,我想你应该不会想在里面待一秒的。”   明微一言不发。原本她都设计好了,编造一段失败的婚姻,用同病相怜的经历接近段文赋,如果顺利,今晚就约他去一家环境优美的餐厅吃饭,喝着红酒,听钢琴曲,两个失意的男女,何愁不亲近呢?   可她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   好在邵臣和老太太做完咨询,起身离开。明微终于敢抬起视线,仓促地望去,只看见他清瘦的侧脸,眉目低垂,不带什么表情,也没有看她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对她很失望,或者已经全然无感了。   人走后,明微失神地愣在沙发里。   段文赋并未出言催促,尽管他的时间很宝贵。   于是就这么安静地默了许久,他再度开口,语气不似刚才那么刻板,却问:“你和我太太怎么认识的?”   明微如实回答:“业务往来。”   段文赋点点头,陷入短暂的失落与恍惚,若有所思。   明微已然麻木,随口说出预先准备好的台词:“我和我先生在一起很久了,我们是大学同学,曾经非常相爱。但结婚以后被家庭琐碎消耗,失去当初的感觉。他觉得我变得无趣,可我认为婚姻不是谈恋爱,需要踏踏实实地经营,让这个家成为温柔的避风港,难道不对吗?”   她话还没说完,段文赋肯定地回应:“不是你的错。”   明微看着他。   “婚姻即是契约,两个人签字画押,承诺爱与忠诚,约束我们的动物性,当初自愿签署,难道不该坚守信约吗?经不住诱惑出轨,背叛伤害伴侣,控制不住低等的欲望,和牲口有什么差别?”   段文赋说完,意识到自己失态,蹙眉别开视线。   他对家庭的幻想是理想化的,虽然自己再清楚不过,《婚姻法》保证不了伴侣的爱不会消逝,也约束不了一颗想要越轨的心。   “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其实明微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先生出轨的理由是七年之痒。”   段文赋冷笑:“低劣的借口。”   明微喉咙干燥,仿佛有一股浑浊的气息堵在胸口:“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探讨……”   不知道为什么,语言变得如此艰难,她深吸一口气,抬眸,试图给出一张明媚的笑脸,嘴角扬起,脑中却突然亮堂堂地冒出一句话——   你就不能活得像个样吗?   轰一声,震得肝胆俱裂。明微脸上的神情尤为僵硬,一股猛烈得像海啸般的羞耻感几乎将她吞没。   我到底在干什么?   她突然泄气,抬手抵住额头,心脏不停地颤,背心渗出绵密的冷汗。   段文赋见状不对:“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明微轻轻摇头,意识到这个荒唐的骗局再也进行不下去:“不好意思,我,我有点难受,今天就到这里吧。”   什么试探真心考验人性,她分明就是个骗子而已。   站起身,停顿片刻,她忽然又说:“你刚才提到爱与忠诚,我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忽视伴侣对感情和性的需求,算不算是另一种背弃呢?”   段文赋怔怔地,眉宇微蹙。   其实明微也弄不清这辩题,疲倦地摆摆手:“我先走了。”   -------------------- 第14章   ==================   “李小姐,这笔单子我不做了,交易终止,你另请高明吧。”   “怎么回事?”   “我自己的问题。”   电话那头言语责备:“我以为你足够专业,没想到竟然打退堂鼓,没这本事为什么浪费我时间?”   明微揉捏眉心:“抱歉,预付款我会全部退还,这件事情你丈夫也不会知道。我确实不够专业,毕竟头一回遇到这种,自己出轨,却要验证伴侣忠诚的情况。对了,你究竟是想试探他的品格和道德,还是想找人引诱他犯错,以此抵消你的罪恶感……李小姐,其实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对吧?”   ——   明微像是病了一场,每天窝在家里足不出户,睡眠颠倒,饮食混乱,毫无节制地放任自己消沉。   一年到头总会生一些小病,仗着年轻扛造,不甚在意,反正死不了,折腾得起。   她得过最严重的病也就是急性胃炎了。   肺癌晚期是什么样的?   明微好几次在搜索栏里敲下这四个字,手僵着,屏息盯住屏幕良久,总按不下搜索键。   两次消融术,五次化疗,三十次放疗。   她没法细想。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邵臣,你让我很难过,你知道吗?   明微给楚媛打电话,预备上山小住几天。楚道长不近人情,让她走程序预约客房。   次日出门,简单收拾了两件换洗衣物,又想把黑糖装进猫包带上山,但它蹭地跳起来,跑个没影。毛孩子不愿出门,没办法,明微找平台挑了个宠物托管师,每天按时上门给它喂粮铲屎。   “你也不肯陪我。”明微换鞋时黑糖又走了过来,躺在她面前露出肚皮,撒欢的模样,她伸手薅了好几下:“要是下雨打雷,看你自己在家怕不怕。”   黑糖被羽毛和剑麻球吸引,不理她,起身跳上猫架,自个儿玩去了。   明微乘车到竹青山,慢慢爬一个小时上去,湿汗淋淋,专注登山使心中繁复的杂念得到几分安抚。   善水宫在鸦青色的天幕下矗立。古树参天,青苔浓重,排成人字的鸟儿从白雾和群山间飞过。黑瓦森森,朱楼玉殿,好一处神仙洞府。   明微进道观,先去客房放下背包,洗了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出来。   道长们正在三清殿收拾坛场。   “今天有法事吗?”明微询问邱师兄。   “癌症病友的祈福法会,他们难得一起出行,早上斋醮完,又去了后山,听说要在民宿住一晚。”   明微喃喃地:“癌症病友……”   “是啊,他们一个互助群的,家属陪着出来祈福消灾,虽然生病,但精神都还不错。越是身处低谷,越应该保存希望,乐观面对,是吧?”邱师兄轻叹:“上次他们来,还是参加群友的超度法会,诶,我记得那天你好像也在呀。”   明微垂眼看着面前数十盏摇曳的清油灯,发起呆。   邱师兄收三清铃,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肃穆之音穿透力极强,明微骤然回神,心肺俱震。   午后在客房小憩,晦暗的天像挥之不去的阴影,山风摇曳翠竹,大片林海沙沙晃动。   远处传来幽婉的箫声,不知出自哪位道长,明微听了会儿,心里很寂静。   她迎着灰蒙蒙的天,独自散步到宫观外。没有明确的意识,不知不觉往山上又走了将近一个钟头,爬到山顶。   天气不好,路上没遇见什么人,经过山间绿幽幽的深潭,莫名有些渗人。   从后山下去,约莫至半山腰,来到一处古宅院落,里面灯光亮堂堂的,大门前边摆着几口大缸,应该是自制的酱料。旁边停放一辆摩托车。   明微步入柴门,满院种着木芙蓉,正值花期,大朵大朵地盛放。   一个中年男子坐在石桌前泡茶,见她进来,问:“吃饭还是住宿?”   明微打量四周,不声不响走到桌前坐下,心不在焉地答:“坐一会儿。”   男子稍稍感到诧异,但没有多问,更没有赶人。开水烧好,他给这位奇怪的过客也沏了碗茶,一只粗糙的白瓷大碗,没什么讲究。   正屋里灯火通明,近黄昏,厨房开始准备晚饭,炊烟从黑瓦屋顶缭绕升腾。   厅内人影憧憧,气氛融洽,有的打牌,有的下棋,有的聊天,真像结伴出游似的,男女老少其乐融融。   在一片温馨的热闹里,明微看见了邵臣。   他靠在木格窗前,与平日一样独自待着,没有融入大家。   明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就是想见他,像这样远远看一眼就行。   瓷碗送到嘴边,冷不丁满嘴清冽:“好苦。”她眉头倏地蹙起:“这是什么茶?”   “老曼峨。”   明微不懂,只觉得心肺都渗进了苦涩。   男子见她五官皱在一起,不禁失笑,拿起桌边的竹篮递上:“吃一个吧。”   篮子里盛着冬枣,浅黄与斑驳的红,果肉硕大。明微捞了两三个,也不管有没有洗过,随手放在裤子上擦了擦,一口咬下,嘎巴脆。   阴郁的天色愈发沉了,远处飘来唱经声,不太真切,只听清楚几个字:欲海暗昧,不肯悔改。   明微闭上眼,忽然心生恐怖。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向老板告辞,谢谢他的老曼峨和冬枣。   后山的主线可以行车,顺着蜿蜒的山路下去,没走一会儿,她接到楚媛的电话。   “你在哪儿?快回来吃饭。”   明微这才意识到自己走错路,本应该翻山回善水宫才对,她怎么下山了?   “不用等我,我想先回家去。”既然如此,将错就错。   “可是你的背包还在客房。”   “帮我收着吧,也没什么东西。”   楚媛觉得古怪,但并没有多问,随她来随她去。   挂了电话,轰隆隆,闷雷翻滚,四下愈渐昏黑,沿途没有路灯,孤身走在其中十分惶然。   明微加快步伐。   空气湿润异常,气温似乎也在下降,山林两侧鬼魅的古树伸出黑森森的爪牙,满地枯叶。途径几处小坟茔,想起聊斋故事,心脏怦怦乱跳。   狂风大作,要下雨了。明微害怕,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照路。   这时身后略有响动,似轮胎碾过砂砾的声音,她仓促回头,看见远处驶来一辆摩托车,最普通最常见的那种踏板摩托,像民宿外面停放的那辆。   骑车的是邵臣。   明微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前行。   他离得近了,放慢速度,低沉地唤了声:“明微。”   她当自己耳聋,没有理会。   邵臣开到她身旁:“马上要下雨了,这一路没有灯,你要去哪儿?”   明微昏头昏脑往前指了指:“我、我下山回家。”说着还礼貌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邵臣面色如常:“上车我送你,不然得走到什么时候。”   她摇头:“不用,谢谢。”   风更大了,乌云滚动,发丝乱舞,阴霾的天幕突然电闪雷鸣,好大的动静。明微双肩一颤,不由得加快步伐。   邵臣说:“天黑了,你这样很危险。”   明微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真的不用麻烦。”   他沉声反问:“麻烦什么?”   明微缓缓站住脚,脸上挤出苦笑:“你别管我了行吗?”   “可我已经看见你了。”邵臣的声音有些哑,停顿片刻:“下次见着我躲远一些,还有,别做让人担心的事。”   明微抿了抿嘴,心想自己在这儿和他犟什么呢?显得如此孩子气。搭个车而已,总好过让他以为自己又在任性闹脾气。   雨滴开始洒落,邵臣从尾箱里找到一件雨衣,披上,前面拉链没拉,否则后面的人空间不够。   明微抬腿跨上摩托,钻进他的雨衣里,两个人挤着十分局促。她往后摸索,紧紧抓住尾箱下的把手。因为很久没坐过摩托车,双脚打滑,不知往哪里踩。   忽然感到有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腕牵引,稳稳放置于踏板。   雨衣很小,明微缩在里头,脑袋抬不直,只能一直低着。   车子开动,风从下摆灌入,吹得扑棱棱翻飞,密集的雨水滴滴答答砸落,没一会儿,鞋子和小腿都被打湿,泼天漫地。   潮湿的空气裹着泥土与植物清冽的味道,明微看不见外面的景象,电闪雷鸣,风雨如晦,她困在方寸之地,心里却莫名地沉静,任由狂风骤雨拍打,额头贴在他温热的背心,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车子一直驶下去。   雨越下越大,天已几乎黑透,似要将人淹没。邵臣发现山路旁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停下车:“走不了了,先避避雨。”   明微想从雨衣里钻出来,笨拙地挣扎,他直接脱掉,全给她盖住,然后拉起冲锋衣的帽子。   “走。”   邵臣扣住她的胳膊,踩过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小斜坡,躲进黑洞洞的木屋。   狼狈不堪。漆黑里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只有剪影般的轮廓。   这间木房子几乎荒废,没有电灯,应该是以前人家放柴火的地方。邵臣在门把边摸到一支太阳能手电筒,打开能用。   四下探照,发现地上堆着干柴和枯叶,还有引火工具,猜测是附近的村民或者登山的游客留给路人以备不时之需的。   “你帮我照一下。”邵臣把手电筒递给明微。   这屋子虽破,好在并不漏雨,木柴还算干燥。邵臣将几截柴棍架成三角,底下放一把枯叶,引火点燃,火苗烧起来,也有了光源,明微收起手电筒。   打量四周,随处可见浓厚的青苔,角落立着一把铁锈斑斑的锄头,边上一只破烂的背篓。蕨类植物茂盛生长。   满屋子风雨潇潇的气味,雷雨嘈杂,心底徒有迷茫。   -------------------- 第15章   ==================   雨不知还要下多久,邵臣就地落座,手里拿一根树枝守着火堆,并未言语。   明微习惯了他的安静,脱下雨衣,左右瞧瞧,不知能放哪儿。   邵臣见她愣怔的模样,说:“搁地上吧。”   明微第一个念头是怕弄脏了,转念又想,这种环境难道还准备挂在衣架上不成?瞎讲究。她放下雨衣,也就地坐在火堆前。鞋袜潮湿,浸得双脚非常不舒服。   她忍不了,脱下徒步鞋和短袜,在附近找到一根分叉的枯枝,将袜子挂上去,烤火。   地上有一块圆圆扁扁的石头,正好可以让她踩着搁脚。   邵臣那件冲锋衣防水,抖两下就干了。他里头穿了件白色短袖,什么图案印记都没有,如他本人一样简洁干脆。   暴风雨倾盆如注,简陋的小屋仿佛随时会被击垮。晃动的火光映照着沉静的脸孔,即便身处这种环境,他依然稳重的,没有丝毫烦躁和慌乱。   明微呆呆地转动树枝,忽然觉得腿上发痒,她垂眸扫了眼,霎时魂飞魄散,尖叫着跳起来:“啊——”   一只蜘蛛,手掌那么大的蜘蛛。   她不敢相信这么恐怖的玩意儿居然爬到自己身上,顷刻间寒毛耸立,头发仿佛要炸裂。   邵臣起身,一脚踩死,踢到远处的角落。   明微惊魂未定,喘着粗气浑身紧绷地立在原地,恐惧还没消散,一股无名火冲上胸膛,她大步走到门口,抱住胳膊生闷气。   邵臣有点想笑,也没理她,拿起掉落的枯枝,帮她继续烤火。过了一会儿,说:“你的袜子干了。”   明微眉头紧锁,臭着脸过去,一屁股坐下,想穿袜子,可是这会儿脚却弄脏了,黑糊糊的湿泥黏在脚底板,拍又拍不干净。   她愈发恼火,跟自己生气,抓起地上的小石子用力砸向门外。   什么破天气!什么破蜘蛛!靠!   邵臣莞尔失笑,垂眸掩在暗影里,摇摇头,抬起胳膊脱下T恤,对她说:“脚给我。”   雨太大,明微没听清他说什么。   邵臣稍稍向前探,握住她的脚踝,抓到自己膝前,用衣服给她擦拭脚掌。   明微咬住下唇,因为腿抬着,身体往后仰,手掌撑着地面,看着他的动作,脑子一片混乱。   他没有任何表情和意图,只是单纯想帮她把脏泥擦干净。   火堆里燃烧的木柴发出噼啪声响,清瘦的脸颊在若明若暗中愈发深邃,肩膀宽阔而平整,手臂线条明显,精瘦结实。他好像一尊无人问津的石像,孤独伫立在深谷,数百年,数千年。   明微有些看呆,心里漫出一丝凄苦。   烦躁纷扰的情绪悄然平息,总是这样,和他待在一起,不知不觉就会清净下来。   要是能一直待在一起,该有多好?   明微不想雨停。望着他,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忘不掉,再也忘不掉了。这样的雨夜,破旧的小木屋,光影幽暗,四下潮湿的气息,他坐在火堆旁低头专注的脸,明微一辈子都忘不掉。   “你……”她轻声开口,说了一个字,却不知如何继续。   邵臣抬眸,与她目光交错,一秒,两秒,三秒,又垂下眼去。   很快擦干净脚,一个默默穿鞋,一个默默穿衣。   雨说停就停,雷电也消声灭迹,嘈杂过后山间恢复安宁,万籁俱寂。邵臣熄灭火堆,把手电筒挂回原来的位置,两人离开小木屋,朝路边的摩托车走去。   车座积了一滩水,他随手抹了两把:“走吧,不然待会儿雨又下起来。”   明微坐上后座,悄无声息地,稍往前倾,胳膊揽住他的腰,绕到前腹,左手扣住右手腕,侧脸贴在他宽阔的肩头。   邵臣愣了愣,说:“后面有扶手。”   她不动。   “明微。”   “就一会儿。”她声音喃喃的,轻轻的,像半梦半醒之间意志薄弱的人,显得尤为温柔可怜。   邵臣默然良久,不知心软还是无奈,没有责备她,也没再推拒,启动车子上路。   漆黑的树影和模糊的山峦在眼前掠过,长发飞扬,幽暗的山林只有一盏车灯发出惨淡的光。   明微困了,好困好困。   搂着他的手没有放松,牢牢箍住,身体紧贴他的背脊,完全地信赖他。   邵臣、邵臣……我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天也不要亮。   她愿意和他隐没在黑夜里,不被任何人发现,只有他们两个。   可惜路有尽头,车子还是会停。   视野逐渐变得开阔,一颗心慢慢下沉。   邵臣送她到山下的站台搭车。   明微想装死,拖延好几秒才缓缓松开手,失落地离开他的后座。   邵臣看着她:“你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对吗?”   她知道他要走了,闷闷地点头,心里割开一道口子,渗出猩红的血丝。   邵臣胸膛堵,用力深呼吸。   明微脸颊痒,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无意间摸到耳垂,动作一滞。   “怎么了?”   “我的耳钉不见了。”   他闻声打量,见她那对绿蛇耳钉只剩下一个:“知道掉哪儿么?”   “应该是小木屋。”明微摇摇头:“算了。”黑灯瞎火,又不可能回去找。   邵臣亦没有多说什么,骑摩托车调头上山,回民宿去。   明微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雾中,心也跟着飘走了。   ——   一夜浑浑噩噩,坠落在纷乱的梦中,次日一早被枕边的手机震醒,明微头痛欲裂,嗓子也哑得厉害。   “喂?”   “明小姐。”一向稳妥阿云难得慌乱:“刚才有人来店里闹事。”   “怎么了?”   “昨晚小红上夜班,整理货架的时候被一个醉汉摸了屁股,对方是附近的居民,经常路过的,见小红躲开,还用脏话骂她……”阿云压着恼火:“小红哭了一晚上,又不敢说什么。今早我刚刚打开店门,不知怎么回事,那个醉汉的老婆冲进来发飙,说小红勾引她老公,乱七八糟发泄一通,还威胁我,见一次骂一次,每天经过都要往我们店吐痰……”   明微坐起身,用力按压眉心,语气沉沉:“我现在过去,你把小红也叫上,待会儿我带她去报警。”   “可是她……不想惹事。”   “这叫维护自己权益,不叫惹事。让她别怕。”   明微查看昨晚的监控,正如阿云所说,清清楚楚拍到一个醉酒的男子捏了小红的屁股,小红吓得跳开,竟然还被污言秽语咒骂。   接着今早一个壮实的中年女子跑到店里撒泼,也不管她老公骚扰的是谁,逮着阿云就疯狂攻击。连同不在场的明微也没有幸免于难。   “你们老板就不是正经人,年纪轻轻能开得起店?还不知道怎么搞的钱!”   明微带小红和阿云到派出所报案。   小红一个劲儿地哭。她孤身出来打工,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当时也不敢反抗,回去给父母打电话,然而父母只说让她以后尽量小心点儿,社会上这种人很多,不可避免会遇到,就当是条疯狗,不用理会。   “要不还是算了吧,明小姐……”小红胆怯,怕惹麻烦:“可能报警也没什么用,反正我过两天就要回老家了。”   明微冷静地看着她:“你这次选择忍耐,下次还是忍,不怕憋出内伤吗?拿出勇气来,我会帮你,不用怕。”   小红低头跟在她后面。   做完笔录,拿到回执,明微和阿云送小红回出租屋,然后返回便利店。   临近中午,阿云的老公带着外卖过来找她,夫妻二人坐在店门口的小桌子前吃盒饭。阿云用湿巾给他擦脸,动作像在擦一只笨狗熊。而他丈夫顾着给她夹菜,大勺大勺的红烧肉往米饭上堆,阿云又气又好笑,立即拍他手背制止。   明微泡了碗杯面,胃口寡淡,没滋没味。   吃过午饭,那位憨直的丈夫赶紧又送订单去了。阿云收拾好桌子进来,明微随口问:“他每天中午过来陪你吃饭呀?”   阿云说:“也不是每天,有时候太忙,顾不上吃饭。”   明微又问:“结婚什么感觉?”   阿云愣了愣,笑说:“家的感觉呗。”   “你和你老公怎么认识的?”   “就是打工认识的。”   明微托着腮:“跟我说说嘛,你们在一起的过程。”   阿云有些不好意思,脸色腼腆:“那时候在车间流水线,他比我晚来两个月,很奇怪的一个人,埋头苦干,也不跟旁边的人聊天,特别勤快,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大家都在背后笑话他,我也觉得他憨憨的,但是……很踏实。”   明微想,两个脚踏实地的人走到一起了。   “他家境不好,父亲早逝,母亲多病,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上学,全靠他养活。我跟他在一起也犹豫过现实问题,但是有一年春节回他老家,见到家里人,他妈妈非常温柔贤惠,弟弟妹妹也很懂事,对我特别尊重,周围的亲戚也相处融洽,很有人情味,我好喜欢那个氛围,就下定决心要跟他组建家庭。”   明微听得入迷:“父母会反对吧?”   “嗯,可反对了。”阿云摇头苦笑:“我家里条件也不好,找了个更穷的,父母死活不同意,宁愿跟我断绝关系。”   明微屏息默了会儿:“然后呢?”   -------------------- 第16章   ==================   阿云说:“前年我爸生病, 我妈要照顾爷爷奶奶,一个人顾不过来,我们就一起回去住了一个月。他负责照顾我爸, 翻身,喂饭,甚至伺候大小便, 无微不至,一点怨言都没有。就算不在医院, 回到家, 他也不闲着,把地里的活儿全都干完。这么相处下来,我爸妈无话可说,自然就接受了。”   明微不自觉地点点头。   阿云笑着长舒一口气:“现在好了,弟弟妹妹马上毕业,可以自己挣钱。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 但是肯拼肯干,做外卖员,每天跑十五六个小时都不嫌累。我们就想着认真工作, 慢慢存些钱,可以在这个城市扎根。日子会好起来的,到时候买一套小小的房子, 不用居无定所到处搬家,弟弟妹妹过来玩也有地方住。将来等孩子出生,我们也有了一点基础,可以给小孩提供好一点的生活……”   明微望着她畅想未来的模样, 那么温柔,那么神采奕奕, 仿佛幸福是可以轻而易举获得的东西,真好啊。   “你以后想做什么?”   “嗯……存钱开一家小店。”   明微笑:“像这种便利店吗?”   阿云腼腆地低下眼去。   明微忽然在心里羡慕她,没什么钱,但对生活充满热情,对未来怀抱期待,还有可以一起并肩奋斗的人,目标明确,笃定喜悦。   相比之下自己真像个悲哀的可怜虫。   其实她到底为什么不知足、不快乐呢?为什么总觉得世界没劲、无聊、乏味?找不到值得为之振奋的东西。   明微忽然想起什么,目色黯了下去。   她今天接小红的班,晚上要守在店里。阿云不放心,怕再遇到什么意外,劝她说:“要不这两天算了吧,新招的男店员很快就能上岗,他之前在别的便利店做过,上手很快的。”   明微的倔脾气已经上来:“我就守在这儿,看谁还要来发疯。”   又不是她们的错,凭什么回避呢?   她从工具箱里拿出铁锤放在柜台下防身,当晚独自值班到凌晨,没有遇见任何烂人,安然无恙。   次日接到警方通知,让她们再去一趟派出所。   原来那个骚扰小红的醉汉已经被抓到,接下来将会面临罚款和拘留。他那彪悍的老婆在调解室痛哭流涕。   “监控视频你也看了,你老公欺负小女生,你第二天还跑去骂人?我现在警告你,公然辱骂他人也涉嫌违法的,你想跟你老公一样被拘留吗?”民警皱眉教育。   那悍妇哀泣说:“我又不知道情况呀,他喝醉酒回来胡说八道,我也被他骂了呀!”   明微冷眼看着她:“你昨天威胁我们店员,还放话以后每天来我们店里吐痰,是吧?”   那悍妇破罐破摔:“我吐了吗?吐痰犯法吗?那你们把我也关进去算了,大不了住几天,有吃有喝,我还赚了呢!”   明微嗤笑:“耍赖是吧?行,那我就在店门口放一块大屏幕,把你老公伸咸猪手的视频和你撒泼的视频投放上去,每天24小时循环播放。我们店员是要打码的,你们那副嘴脸就让街坊邻居都好好看清楚,你们两口子脸皮厚,没关系,你们的家人朋友和小孩不知道会怎么想?你跟你老公等着走在街上被扔臭鸡蛋吧!”   民警清咳一声,示意她收敛。   那女人放声大哭。   民警继续教育了半晌,说得口干舌燥,终于让她意识到错误。   小红一直低着头,而阿云吁一口气,庆幸终于结束。   可这时忽然听见明微严肃的声音:“你还没有给我店员道歉。”   她面色清冷,眼神刚毅执着,让人不敢直视。   那悍妇五官僵硬,神情别扭,在压力之下小声开口,向阿云和小红道了歉。   离开派出所,小红如释重负般松一口气,然后抿嘴笑了。   明微摸摸她的脑袋,问:“你什么时候回老家?”   “买了后天的火车票。”   “离职之前碰到这种事,倒霉吧?”   小红努努嘴:“还好顺利解决了,那个坏人受到处罚,总算出了一口气。”   明微回去给她结算薪水。   小红在这里工作大半年,平时反应有点慢半拍,老实巴交地,不是那种勤快积极的性子。因这迟钝的性格被很多地方辞退过。   这个社会对内向的人没什么耐心,大家都推崇开朗、热情,八面玲珑,仿佛那样才有出息,吃得开。   明微曾经听见小红和父母通话,那头好大的声音数落她:“从小就像块木头,一句好听话都不会说,畏畏缩缩,不会来事儿,笨死了!”   小红当时眼眶通红,绷着嘴唇,只能默默听训,半个反驳的字都憋不出。   明微最见不得孩子受委屈,询问她怎么回事,小红睁着茫然的双眼哽咽说:“我爸妈托关系,想让我去做销售。可我以前也干过销售,根本不擅长,每天都很焦虑,逼自己活泼开朗,但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我讲不清楚,就像铁丝套住脖子,越勒越紧……难道我真的有性格缺陷吗?他们一直这么说,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改变……”   那一刻明微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状的悲哀,不是单纯因为小红,而是意识到世界上还有无数个小红正在凡尘中艰难爬行,艰难喘息。   “哪有什么缺陷。”明微坚定地告诉她:“我就不喜欢油腔滑调的人,你有你的好处,不用勉强自己去改变。当然,八面玲珑的人或许更吃得开,更容易获得世俗成功,但这个社会一定有一些缝隙留给不善言辞的人自由呼吸吧。”否则人人功利的世界还有什么可待的。   明微并非客套安慰,尽管小红总是慢半拍,但她从没想过辞退她。   只是现在她被父母催促,要回老家结婚了。   “我姑妈介绍的对象,在我们县城开火锅店,这两个月聊微信,聊得还可以。他比我大十岁,着急结婚生子,等我回去相处相处,顺利的话今年就领证了。”   明微听得目瞪口呆。   长辈介绍,微信聊两个月,对方比她大十岁,着急结婚,回去处一处就领证……   “万一你不喜欢那个人呢?”明微问。   “我也不知道。”小红挠挠头,表情茫然,稀里糊涂:“反正家里都安排好了,他们觉得嫁人比打工强多了,反正我也赚不了什么钱,而且迟早都要结婚的呀……”   明微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自己最不喜欢被人安排,但她能这么去劝小红吗?自以为是地去讲一些独立自主的道理,假如真的把她说动了,又能怎么样?顶多在这里领一份四千的工资,然后呢?清醒的痛苦和随波逐流哪一个更糟?   明微自个儿也活得一知半解,凭什么去搅动别人的灵魂呢?   她感到无力,没有多言,只是给小红多转了两个月的薪水,当做红包。   “以后你要是还想回来工作,随时可以找我。”   话虽如此,但明微知道小红回去之后一定会顺应家里的安排结婚。或许她会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火锅店老板娘呢?   明微在心里祈祷这个憨憨的姑娘能够过得顺遂。   新招的男店员很快到岗,明微的夜晚又空闲下来,她做了个决定,与私家侦探机构解除捆绑,也退出了合作的APP和公众号,不再从事这份边缘又道德模糊的职业。   其实这几天她一直想找人聊聊,可是翻遍手机里的联系人,能听她讲心事的,勉强只有表姐楚媛一个。   明微把电话打过去,那头很久才接起。   “微微,什么事?”   “姐,你现在有空吗?”   “我准备做晚课了。”   明微霎时语塞,话到嘴边不知进退。   这时楚媛又道:“你说吧,我还有时间。”   明微深吸一口气:“我最近遇到一个男人,很好的男人,我想和他在一起,可是前几天得知他癌症晚期……他不想跟我纠缠。”   那边楚媛默然许久,略叹道:“那就别再招惹人家,你平时胡闹惯了,不知道轻重,这种感情没有未来,趁现在为时尚早,赶紧断了,对你对他都好。”   明微用力按压眉心:“可是……”   她不知道可是什么,表姐说的每个字她都无从反驳,尽管这些话语理智到让人心灰意冷,像苦夜里捧着蜡烛寻找安放之地,刚点燃火苗,一盆凉水就给浇灭了。   满腹心事吞回肚子。   挂了电话,手指发麻,依稀耳鸣也分不清幻觉还是真实。   明微摇摇头,望着天花板陷入呆滞。   ——   从竹青山回来,天气一直不太好,阴沉晦暗,毫无生气。   邵臣陪文婆婆去派出所报警,老两口认真考虑了很久,也犹豫了很久,总算下决心把亲生儿子告上法庭。   肺癌互助群上一任群主老伍是个热心肠,离世前特别照顾文婆婆,因见她年纪大了,丈夫患病,独生子那副德行,家中没有能帮得上忙的亲戚朋友,她六十多岁的人,学上网,找医疗信息,照顾病人,十分不易。   老伍走后,邵臣被大家推荐为群主,也顺理成章,接过老伍的棒,特别关照群里的老人。   报完案,从派出所出来,他送文婆婆回去。   “养这么个儿子,还不如不生。”老太太摇头轻叹:“我们最近都在反省,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没把他教好。小时候明明很乖的,出社会没两年就变了,见人家混得好,发大财,总觉得自己运气差,怀才不遇。又学人家做生意,做什么赔什么,根本没有经商天赋。现在四十岁还在混日子,我们只希望他本本分分地,穷点儿没什么,又不丢人,总好过现在犯罪……”   邵臣说:“你们那套房子现在已经冻结了,暂时不会被银行收走,等法院判下来,注销抵押贷款,到时就没事了。”   “希望顺利解决吧,否则我们老两口去睡大街也是影响市容。”文婆婆苦笑。   邵臣说:“不会的,慢慢处理,都可以解决。”   文婆婆打量他,满眼喜欢:“可惜我家没什么往来的亲戚,要有适龄的晚辈,一定给你做媒。多好的女婿啊。”   邵臣轻笑了笑:“不可惜,我这种情况可不是什么好姻缘。”   送完婆婆,他开车回家,刚把车子停在小面馆外,手机收到微信群消息。   “家母于昨日傍晚七点病逝,走得很安详。感谢一年来大家的帮助和支持,稍后我将退群,愿各位一切安好,千万保重。”   “节哀。”   “节哀,小优。我们也要努力坚持啊。”   “节哀,珍重。”   ……   邵臣看着屏幕跳动的对话框,眼底一片寂然。这是每个月都会发生的事,有时甚至连续两三天收到讣告,互助群,也是生死地。   他闭上眼睛靠着椅背静默许久,疲惫感蔓延至四肢百骸,沉重的阴霾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有时像掉进流沙,不断往下陷落,亲眼看着死亡一步步逼近。   昏沉,寂寞,病痛,仿佛被全世界遗弃在角落,无人问津,慢慢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7章   ==================   邵臣推门下车。   拐进阴暗的小巷, 来到居民楼后面,正准备往楼道里走,忽然发现苦楝树下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   那人坐在破旧的秋千上, 微微晃动双腿,生锈的铁链发出干涩嘎吱的声响,她手里拿着一支雪糕,脚边放着一个红色塑料袋,今天没有做任何打扮, 却依旧扎眼。有些人就是无论处在什么环境都能最先抓住旁人的目光。   可是她来这儿做什么呢?   邵臣一时错愕, 停在原地。   明微看见他出现,像小鸟似的跳下秋千,拎起塑料袋, 又将冰棍丢进垃圾桶,然后径直来到他跟前。   “你去哪儿了,我等了你好久。”   等我……做什么?邵臣暗暗平复呼吸:“有什么事吗?”   “嗯。”她点头。   接着陷入一阵莫名的沉默。邵臣在等她开口, 而明微反倒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不请我上去吗?”   他一时哑然无语,张张嘴,竟不知怎么作答。明微的眼神毫无掩饰在怀疑他的待客之道。   “……走吧。”邵臣转身上楼, 掏钥匙开门,走进屋,她忽然把手上的塑料袋递给他。   “这什么?”   “买的东西。”明微摸摸鼻尖, 理所当然道:“上门做客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邵臣猜她一定是临时抱佛脚,想起做客的礼仪,随便在什么地方买的。他低头看看,圣女果, 刚才进巷子时看见有人推着车子在卖。   “谢谢。”他觉得这场景有些荒谬,明微甚至一本正经地回了句:“不客气。”然后自顾弯腰脱鞋。   邵臣把水果放在饭桌上, 招呼她随便坐,然后进厨房倒水。   明微来到客厅沙发,瞥见茶几上的物件,心下一怔,拿起放在掌心打量,不动声响。   邵臣端着玻璃杯从厨房出来,立刻觉察到明微的注视,她很大胆,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视线一寸也不放松。   邵臣不太自在,递过水杯:“你看够了吗?”   她笑,眼底堆起卧蚕,盈盈秋水般,明眸善睐。   邵臣愣怔,别开脸去。   明微问:“你这两天在忙什么?”   他对这个问题感到很莫名。   明微自顾自地说:“我一直在想我们俩的事。”   他垂下眼帘沉默数秒,实在忍不住抿起嘴角失笑,抬手摸摸眉梢:“我们俩,什么事?”   明微一如既往地理直气壮:“你说呢?”   邵臣差点忘了这姑娘天真任性的本色。他默不作声地拉过桌前的椅子坐下,抬眸看她,语气平和:“别闹了,你走吧。”   明微目光清澈:“可是我已经决定要和你在一起。”顿了顿:“不管你同不同意。”   果然是不顾死活地语出惊人,他无奈发笑,摇摇头:“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嗯。”她十分肯定:“我是只图今天的人,只看当下,不管其他。”   邵臣低声接话:“可我不是。”   明微根本不管那些,咄咄逼人:“我只问一句,你喜不喜欢我。”   他不语,默了会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找我。”   “就是觉得你好。”   邵臣嗤笑:“我有什么好?”说着抬头看她:“朝不保夕的人,很刺激,是吗?”   明微挑挑眉:“我是喜欢耍弄异性,但你就那么没自信,觉得自己和那些男人一样么?”   邵臣不为所动:“上次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没有意义。”   明微却毫无所谓地轻笑:“要什么意义呀?”她抄起茶几上一瓶东西起身,走到他面前:“这是什么?”   “止痛药。”   她垂眼打量,默然点点头,放在桌边,接着又拿出手里攥着的另一个物件:“那这个呢?”   邵臣看着那枚绿蛇耳钉,霎时失去言语。   明微一瞬不瞬看着他,语气颇为嘲讽:“那晚那么黑,还下雨,你找了多久啊?还是说第二天特意回了趟小木屋?”   邵臣脸色僵硬。   “既然不想在一起,那就不要给女孩子期望。我走我的夜路,就算淋雨,就算挨雷劈、迷路、遇到坏人,跟你有什么关系?无端端跑来找我,还帮我擦脚,什么意思?撩完就走,不负责任呗?”   邵臣一向说不过她,此刻更是束手无策:“我……”   明微站在面前居高临下,收起睥睨之色,转而替他把话圆了:“我知道,情不自禁,对吧?”   邵臣屏住呼吸,正想嘴硬否认,这时又听她说:“没关系,我也是。”   他震住了。   这个女孩的坦然和直率让他惊出冷汗,在没有保留的清澈目光里,他突然间自惭形秽。   而明微似乎早已将他看透,哑声喃喃道:“我只是想要有人陪着。”   邵臣喉结滚动,压下情绪:“明微,你知道我的情况,我给不了你什么。”   她摇头轻笑:“癌症病人就不能谈恋爱么?难道得了病就该安静等死,孤孤单单悄无声息地离开世界?谁制定的规则?再说你怎么知道我要什么?未来,婚姻,家庭,这些我通通不在乎,你少操心了。”   邵臣无意识地攥自己的手指,宽阔的上半身靠向椅背,缓缓摇头:“我讲不过你,但你也没法说服我。”   “那你就自己慢慢消化一下吧,我明天再来。”   “……”   她准备去门口换鞋,想起什么,转身回到桌前,放下那枚绿蛇耳钉:“还给你。”   邵臣脸色尴尬。   她又说:“我没有倒追过男人,那天在酒吧确实有点轻浮,但那是假的,我从来不会随便跟谁开房……”   邵臣说:“我知道。”   明微脸颊泛红,抿了抿嘴,强势许久,此刻终于露出几分羞赧。他不需要她自证或解释什么,这感觉真好。   明微换鞋开门:“我走了,明天见。”   “……”   邵臣坐在椅子上愣了好一会儿,默然拿起桌边那只绿蛇耳钉,想着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任性、霸道,但是坦诚至极。   他的确做过最坏的打算,一个人平平静静地等死,普通人能享受的情感他早已不做奢望,时间久了,他好像忘记自己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如果他健康,没有生病,怎么可能让姑娘家……倒追呢?   如果没有生病……想着想着,眼底的冷清暗淡下去。   明微放话明天要去找他,多么潇洒桀骜,不容置喙。然而事实上连一天也是煎熬,夜里躺在沙发翻来覆去,忍不住给他发信息。   “你睡了吗?”   那头没有回复,倒在意料之中。明微翻身侧躺,抱着手机自说自话。   “陪我聊聊嘛。”   “圣女果好吃不?你平时喜欢什么水果?葡萄?香蕉?”   “上次在律所,你为什么对我视若无睹,装作不认识?”   “一点儿也不好奇吗?我因为你把那个大单子都推掉了。”   “我每天都在想你。”   ……   “邵臣,你再不回话,我就要发裸.照了。”   那边终于有了反应:“别胡来。”   明微嗤笑,点开相册给他发了过去。   邵臣心下一跳,待看清图片之后愣住,原来是……黑糖的裸.照。   “吓到了么?”   他看着屏幕,可以想象出她此刻得意的神采。   “没有。”他回。   “既然看见消息,为什么不理我,让我唱那么久独角戏。”   邵臣磨蹭手机:“话题转得太快,跟不上。”   有吗?明微立刻拉下对话检查一番,嗯,好像是有点儿。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忍不住。”   他却不知怎么回复,思来想去,“嗯”了下。   “你在做什么呢?”   “准备睡觉休息。”   “……”明微霎时无语,看看时间,十点过,他生着病,肯定需要休养生息,早点睡觉是对的。想到这里就不气了。   “那你睡吧,不过今晚我会闯进你梦里,可能还会胡作非为,你别介意啊。”   邵臣愣怔:“我很少做梦。”   “今晚会的,不信等着瞧。”   好吧。他无可奈何。   明微抿起嘴角,眉眼缓缓舒展开,手机放在胸口熨帖着,不一会儿,忽然一阵嗡嗡震动,她以为是邵臣,欣喜地拿起来一看,谁想竟是许芳仪来电。   “喂,妈。”   “微微,你这两天在忙什么,有没有给你爸打电话?”   “没有。”   她生日那天闹完脾气就把明崇晖得罪了,父女俩冷战到现在。   许芳仪轻声叹气:“你爸住院了,明天要做息肉切除手术,你也不去看看。”   明微哑然默了会儿:“他动手术?严重吗?怎么没跟我说。”   “你又不打电话,一天到晚知不知道在忙什么,怎么跟你说?难道要长辈主动低头吗?你爸性格那么傲,怎么可能。”   闻言明微若有所指般:“你现在倒很体谅他。”说着顿了下:“知道了,我明天去医院。”   许芳仪忙道:“行,懂事一点,记得给你爸道个歉,上次……”   为什么又让她道歉?道哪门子歉?没等那边说完,明微打断:“好了,妈,我店里有事,先挂了。”   调整情绪,暗作深呼吸,接着给父亲打过去,电话是薛美霞接的。   “我爸呢?现在怎么样?”   “他在喝和爽,特别难以下咽。”   “明天几点手术?”   “下午两点。”   明微问:“你们怎么没有通知我呢?”   薛美霞稍顿片刻,笑说:“一个小手术而已,没什么大问题,我照顾得来,再说也怕麻烦你。”   明微也笑:“麻烦什么?我不是他女儿吗?”   薛美霞没作声。   “明天我会去医院。”   “哦,行,好的好的……”   话不投机,许多人即使被迫成了亲戚也难以相处。   次日早晨十点,邵臣接到了明微的电话。   她说:“你家楼下有一家这么好的砂锅牛肉,怎么不告诉我?”   他确认一遍时间,问:“你在吃早饭还是午饭?”   “一起吃。你在家吧,快下来。”   邵臣低头看看自己的背心短裤,往常下楼也就这么出去了,但他现在犹豫起来,还是回屋换了身黑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拿上钥匙出门。   旧城区人影熙攘,一辆公交车开过去,又有数辆小电驴和摩托驶过,隔着混乱陈旧的街道,他看见明微坐在牛肉面馆,那扇大玻璃窗几乎没怎么擦过,雾蒙蒙地,人很美丽,但格格不入。   邵臣心中杂乱的情绪涌来,他有些动摇,不知这样与她接触到底应不应该。   他有罪恶感。可是明微却告诉他:你想太多了。   恍惚的当头,手机震动,他看见来电显示一怔。   明微隔着街道给他打电话,笑问:“你灵魂出窍了吗?”   邵臣穿过马路走进面馆,在小桌子前坐下。她津津有味地吃着砂锅粉,抬眸扫了眼,略顿住。   邵臣见她神色异样,问:“怎么了?”   明微拿纸巾擦了擦嘴,目光闪烁,眨眨眼:“你今天没刮胡子?”   他抬手摸摸下巴,有点刺,是没刮,忘了。   留着青森森的胡渣,看起来比平时成熟不少,嗯,明微觉得,很性感。接着她耳朵红了,垂眸避开视线,安静地咬住吸管喝饮料。   邵臣见她眼帘颤动,脸颊也在发烫,心下了然,但没说什么,点了碗牛肉面。   明微缓过劲儿,心跳恢复正常,告诉他说:“本来想今天好好和你相处,但我待会儿得去医院,你送我好吗?”   邵臣问:“去医院做什么?”   “我爸爸动手术。”   “严重吗?”   “胃息肉。”   邵臣眉尖微蹙,琢磨道:“你家里人胃都不太好。”   “嗯,可能是吧。”   “你有没有按时做检查?”   “什么检查?”   “比如胃镜。”他认为应该要做一下的。   明微一听就变了脸色,惊恐地摇头:“不要,很难受的。”   邵臣记得之前和她聊过这个话题,当时她的借口是一个人去医院做手术很心酸,于是这次他说:“我陪你去,全麻没什么感觉,你胃不好,早些做排查,万一……”   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控制分寸,及时收声。   而明微并未介意,挑眉睨着他:“担心我啊?”   邵臣神色安静:“我是认真的,不是拿健康开玩笑。”   明微笑说:“我和你想法不同,我对生活没有规划,得过且过,见招拆招,想那么长远有什么意思,今天过得尽兴才最重要。”   邵臣说:“你没有试过失去健康的感觉,所以才这么……嚣张。”   明微垂眸笑,认同他的话,但死性不改:“没错,所以事到临头我才感受得到呀。”   邵臣哑然。   她挑挑眉:“是不是觉得我冥顽不灵?”   他只说:“我们看待生活的方式很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   明微努努嘴,朝他挤眼睛:“可以磨合的嘛,我们还不够了解对方,搞不好深度接触以后会改变认知,发现你的人生观未必是对,我的未必是错。”   邵臣失笑,低头莞尔的模样落在明微眼中,她呼吸又乱起来,轻抚心口,嘟囔道:“你不要用这种表情……”   他不解:“我怎么了?”   她心下暗骂坏蛋,咬咬唇:“撩拨人,不自知。”她不晓得怎么形容,胸口一个劲儿地乱蹦。   邵臣虽然不理解自己干了什么让她觉得在撩拨,但能看出女孩子羞涩的神情,那藏在娇嗔之下的紧张和雀跃,似鱼儿跃出水面,可爱至极。   他别开视线。   吃完面,开车送她到市医院。   “你陪我进去么?”   “不了。”邵臣说:“我在外面等你。”   明微心里漫出一股细腻的温柔,她很少感受到温情和柔软这种东西,可是邵臣总不时让她有所体会,她暗暗欢悦,喜欢这感觉。   明微到住院部,找到父亲所在的病房。   明崇晖脸色不太好,因为要做手术,昨晚到现在禁食,什么都没吃。身为中年美男子,那张端正而不苟言笑的脸愈发显得沉郁。   薛美霞立在床边低头看他手臂埋的针,接着拿湿巾帮他擦手。   明崇晖看见明微进来,开口第一句竟然问:“怎么不敲门?”   明微无语,心想病房的门不都大敞着么,别人可以随便进,偏偏她不行,老头子对她的说教已经成为本能反应了是吧?   “那我要重新再进来一次吗?”她阴阳怪气地揶揄。   明崇晖皱眉:“算了。”   明微撇撇嘴。薛美霞倒笑着和她打招呼:“微微来了。”   父女俩没什么言语,她就看着薛阿姨忙前忙后,一时整理从家带来的日用品,一时找医生沟通确认情况,没多久护士进来通知准备手术。   其实只是一个小手术,可不知怎么,事到临头,明微忽然不由自主叫了声:“爸。”   明崇晖回头看她,镇定地说:“没事,小意思。”然后进了手术室。   明微长长叹出一口气,找个空位坐下,掏出手机给邵臣发消息:这边得两三个小时才结束,你先回去吧,晚点儿我再找你。   她这边刚发完,听见薛美霞和嘉宝通话,左一个“你爸”如何,又一个“你爸”怎样,明微听得十分刺耳,戴上耳机听歌,闭目养神。   不多时许芳仪来电,监督她是否真的去了医院。   明微揉捏眉心,奇怪道:“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前夫了?”   许芳仪说:“他我不关心,只是不想让你后妈看笑话,父亲生病,亲生女儿不在,岂不是显得我教育差劲吗?”   明微扶额轻笑:“难道不差劲吗?”看看我这副德行,别人也就知道我的父母好不到哪儿去,一想到这个,明微就被一种破坏欲爽到了。 第18章   ==================   果然, 许芳仪听完那句话很不高兴:“你就跟我作对吧。”   她常常怀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明微,所以这辈子被她要债。   两个小时过去,手术成功结束, 明崇晖坐着轮椅被推回病房,麻药的劲儿还没过,他昏昏沉沉神智未清。   “24小时内不能进食, 术后两小时再喝水。”   护士交代着,薛美霞认真记下。没过一会儿她接到一个电话, 回头向明微招呼:“我有事出去一下, 这里麻烦你了。”   “嗯。”明微语气淡淡,心想您还真客气。   她百无聊赖地守在病床前,随手拿起桌上的书籍翻看, 没想却是一本经济学讲义大纲,看得头疼。   都住院了还带这么枯燥的书干嘛?   她拧眉腹诽,没有留意病床上的父亲清醒过来。   明崇晖看着明微垂头烦恼的模样, 缓缓抬起胳膊,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脑袋,恍惚间好似回到她的幼儿时期, 那时刚学会走路,圆圆的小脑瓜像颗保龄球,他一只手掌就能完全盖住, 防止她跌倒。   小娃娃极其爱笑,也不知乐什么,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傻呵呵地喊着“趴趴”、“趴趴”, 明崇晖费了好多功夫才纠正过来,是“爸爸”。   那么丁点小的孩子, 一恍眼就长大了。   明微原本郁闷地翻着书,忽然发现父亲轻抚她的脑袋,愣了愣,抬起圆圆的大眼睛,像只茫然的小兽:“爸?”   明崇晖哑声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那语气实在柔软,明微继续发愣:“挺好的。”   “钱够花吗?缺不缺钱?”   “……够的。”   “你那间小商店还没倒闭么?”   明微摸摸鼻子,随声附和:“快了,快了。”   明崇晖没了力气,手掌落到床面,因麻醉,身体虚弱,精神也十分恍惚,对这个叛逆的亲生女儿难得表露温情。   “不知不觉你都成大人了,做大人很辛苦的,能应付得来吗?”   明微听见轻轻的叹息,心头一紧。   “我、我没问题……”她无所适从地低头,明崇晖亦无言,又抬手轻拍了两下她的脑袋。   这算是天伦之乐吗?明微不懂,她只觉得这一刻十分疗愈,好似亲子间那些争执和对立不复存在,他们又回到很久远的从前,父亲对她还没有任何期许、失望和偏见,只是单纯地爱自己的孩子。   明微正要卸下隔阂享受短暂的父爱,薛美霞领着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进来了。   真扫兴。   薛美霞手里出现一大束花,青年则提着水果篮。   “微微,这是傅哲云,以前应该见过的,还记得吗?”   明微瞧着对方清秀的脸,毫无印象。   “你爸爸的学生,傅祥叔叔的儿子呀,来家里吃过饭。”   明微扬起嘴角笑笑。   傅哲云推推眼镜,潦草地迎上她的目光,也礼貌地笑了笑。   “果篮给我,哲云,你坐吧。”   “谢谢师母。”   薛美霞弯腰查看明崇晖的状况,轻揉地抚摸他的额头,低语说:“哲云来看你了,我知道你不喜欢繁文缛节,其他人我都给推了,让你安心养病。”   明崇晖转头看着这位晚辈:“你父亲最近好吗?身体调养得怎么样?”   傅哲云说:“他很好,知道您住院,立刻让我过来探视。”   明崇晖轻轻叹息:“我已经和他说过了,只是小手术,怎么还让你跑一趟?你现在创业,自己做公司,还在起步阶段,肯定一大堆事忙。”   傅哲云笑说:“不妨碍,时间我都安排好了,您千万别有负担。”   薛美霞莫名心情很好:“哲云今年26岁吧?有女朋友吗?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他有些不好意思,推推眼镜:“家里希望我三十岁之前成家。”   薛美霞点头,半开玩笑的语气:“从年龄上来看,和我们家姑娘倒很合适。”   明崇晖却说:“明微脾气怪,你当着她的面这么讲,她肯定逆反。”   薛美霞愣了愣,表情尴尬:“哎呀,我不是说微微……”   傅哲云双手交握,面上不太自在,清咳一声,转头看了看身旁的明微。而她更是毫不掩饰对此话题的无语,嘴角轻撇,搭在膝盖的手指不耐地拨动,像是过年在饭桌上面对老套话题的亲戚。   薛美霞继续闲聊家常,傅哲云却有些心不在焉。旁边的明微双腿交叠,胳膊搭着床头的小柜子,懒懒托腮,离地的那只脚微微晃动。他并没有正眼盯着人瞧,但余光总被吸引,觉得她像一株绝艳的未知植物,危险而妖冶。   几分钟后,明微终于失去耐心,掏出手机看看时间:“爸,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明崇晖说:“明天就是输液,后天就出院了,你过来也是杵着没事干,不用跑一趟。”   薛美霞也赶紧开口:“是啊,这边有我照顾,你不用担心。”   明微的破坏欲陡然升起,冷笑道:“我只是客气一下,别当真。”   明崇晖皱眉,薛美霞脸色难堪。   傅哲云见明微要走,随之起身告辞:“那我也不打扰老师休息了。”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病房,傅哲云加快步伐与她并行,说:“我送你。”   明微乐于不用另外叫车:“好呀。”   从某种方面来讲,明微确实被宠坏,战战兢兢接受他人好意这种事情不会在她身上发生,也不知道客气,这会儿甚至懒得多走几步陪他去停车场取车,而是站在医院大楼外等。   没一会儿傅哲云开着保时捷停在她面前。   明微想起刚才薛美霞把他夸上天,什么不靠家里自己创业,所以刚创业就买得起这么贵的车么?她轻笑了笑,坐上副驾,问:“你平时这么高调,没有被我爸教育吗?他经常责备我不要引人注目。”   傅哲云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以前我去学校都骑单车,低碳环保。”   明微噗嗤一声,直接说:“你这人还挺闷骚的。”   傅哲云愣了愣,有点不好意思,车子慢慢驶出医院:“我读研的时候在老师家见过你一次。”   “是吗?”她心不在焉掏出手机。   傅哲云清咳:“已经五点过了,一起去吃饭吧。”   明微想着去找邵臣:“不了,我有约。”说着点开微信,忽然怔住。   “这边得两三个小时才结束,你先回去吧,晚点儿我找你。”   这是她先前发的信息,但没有留意到邵臣之后的回复。   “没关系,我在外面等。”   明微当即让傅哲云停车。   “怎么了?”他不解。   “我有点事,你先走吧。”她不由分说下车,大步往回跑。   邵臣看见明微和一个斯文的年轻人并肩出来,光鲜亮丽的俊男美女,十分扎眼。不一会儿两人坐车离开,多么合情合理的场景,像极了偶像剧。   他按下车窗吹了会儿晚风,低头笑笑,正要启动车子,这时突然发现明微从出口方向奔来,头发飞舞,闯入偌大的露天停车场,四下张望,目光有些焦急。   邵臣愕然愣住。   手机在响,他接起,还未出声,那边喘着气忙问:“你在哪儿?”   邵臣心脏沉沉跳动,喉咙压得很紧,哑声道:“你站在原地别动,我开过来。”   落日下沉,余晖铺满天际,她站在夕阳里,比晚霞还美丽。   “你一直等在这里吗?”明微坐上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望着他。   邵臣克制着心底翻涌的震动:“小睡了会儿。你爸爸怎么样?”   “他好得很。”明微揉揉肚子:“我们去吃饭吧,好饿。”   “你想吃什么?”   “嗯……你做的。”   邵臣喃喃应道:“做饭得先买菜,你不是饿了吗,去餐厅快些。”   “不用,我可以等。”明微忍不住抓着他的胳膊撒娇:“好不好嘛……”   邵臣笑了笑:“附近有一家沃尔玛。”   她开心地鼓掌:“出发吧!”   其实邵臣不太明白:“这么高兴?”   明微的笑意在眼底荡开:“嗯,我们第一次逛商场。”   所以呢?   “以后还有好多第一次,你最期待什么?”   他稍稍起唇,没有作答。   明微就爱调戏他,然后看他语塞的模样,尖尖的喉结颤动,黑压压的眉眼不知往哪儿张望,胸膛缓慢沉浮。   他到底知不知道,越克制,越迷人。   明微嘴唇抿起,欣赏了一会儿,暗自偷乐。   到沃尔玛下车,明微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喜欢逛超市,她蹦蹦跳跳,上前拉住了邵臣的手。   他愣了愣,而她迫不及待往商场里去,拖着他,回头催促:“快,走呀。”   邵臣有些恍惚。   他们推了一辆购物车,经过琳琅满目的货架,明微左右张望,忽然跃跃欲试,小声跟他说:“我想坐上去。”   “坐哪儿?”   她指指推车。   邵臣看见导购员在不远处投来警惕的眼神,大概时常遇到年轻人干这种事,被抓到不太好,于是他提醒:“不行。”   明微调皮心起,抬起右腿作势要跨入推车,邵臣立马按住她的膝盖制止。   “别胡闹。”   明微也不是真的要坐上去,只想逗逗他,没想到这么容易上当。   她笑眼弯弯,抿嘴莞尔:“哦。” 第19章   ==================   没记错的话,他们分明是来买菜的,但明微流连在零食区,扫荡一般往推车里放:薯片、肉脯、坚果、杯面……   “邵臣, 你平时喜欢吃什么?”她问。   “我平时不吃垃圾食品。”他回。   明微瞥了眼。   终于逛到生鲜冷冻区,换邵臣问她想吃什么。   明微思忖:“番茄炒蛋,西葫芦, 可乐鸡翅。”   闻言他摇头轻笑:“挺好养活的。”   明微努努嘴:“我的优点不是这个。”   买单时她自然而然掏手机付款,但被邵臣阻止, 于是她也没有拉扯推辞。   “去你家做饭么?”他问。   “我家没米。”明微说:“灶台荒废好几年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生火。”   “……”邵臣服气:“所以你平时活着都靠外卖?”   “嗯。”   他低头看着她,心里有点难受,不知道这姑娘究竟怎么长大的, 一点生活技能都没有学会,以后怎么办?   明微觉察到他的目光,仰头迎上, 愣了下,哑声嘀咕:“别这么看我。”   好像我很可怜。   她害怕被人同情。   邵臣摸了摸她的脑袋。   回到车上,明微开始打哈欠。   “困了就眯一会儿。”   她饿得肚子咕咕叫, 拆开一袋面包先垫垫肚子。   等终于回到邵臣的住所,明微眼皮子已经快要睁不开,倒在沙发里转头就睡了过去。   邵臣进厨房做饭。   她睡了半个多钟头, 醒来天已黑透,客厅昏暗,大灯没开,沙发旁的小台灯也没开, 只有厨房狭窄的门里透出明黄光线。   周遭静极了。   明微翻个身,看见邵臣靠在厨房的门边, 薄雾缭绕,火星子在指间明灭。   他……在抽烟么?   明微猛地清醒,缓缓坐起身,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可他怎么能抽烟呢?   明微屏住呼吸,心跳凶猛。   邵臣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把烟头按灭在水池边,轻声开口:“吃饭吧。”   明微却问:“有话跟我说吗?”   “嗯。”他淡淡地:“先吃饭。”   “说完再吃。”她语气坚定。   邵臣意欲开灯的手僵住,稍作迟疑,放了下来。   明微背脊笔直地坐在沙发上,一瞬不瞬地面朝着他,一个身处幽暗,一个半阴半明。   邵臣站在离她三米外的地方,因为没有开灯,不用直视她的眼睛,这样能轻松点儿。   “我有罪恶感。”他如实陈述:“每一秒钟都是。我没法像你一样随心所欲,很多杂念压下来,不停在做审判……我希望你过得好,而不是被我耽误。”   明微被失落击中,黯然好几秒,愤怒悄然滋生。   “耽误什么了?昨天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   邵臣沉声道:“我没法只图现在,那样太自私了。你不在乎未来,可我在乎。”   明微心下无限悲凉,嘴上轻讽:“耍我呢?”   “对不起。”   她用力深呼吸,笑了笑,从沙发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两人站在逼仄的厨房门口,暖黄的光影明暗错落,她仰着头,眉眼漆黑,讥诮的神态表明她已经被激怒。   “你对我有些误解,邵臣。”她冷笑:“我对你感兴趣是因为不甘心,从来没有男人拒绝过我。你刚才真心实意地替我考虑未来,我挺感动的,但是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影响我的未来?你有那么重要吗?”   邵臣面无波澜,英挺的眉眼压下,静静看着她。   明微厌恶他无动于衷的样子,扯起嘴角轻蔑地打量:“老实说,我只是想跟你上床而已,谁会为一段露水情缘耽误人生?你明天死了,我后天就爬上别人的床……”   话音未落,邵臣埋下去堵住她的嘴。   急促的呼吸搅碎了挑衅的言语,他强势的掠夺以碾压之势侵占。恼怒?惩罚?占有?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明微喘不上来,攥拳想推他,可拳头所抵之处尽是温热结实的肌肉,推不动。   他不是癌症病人吗?为什么力气这么大?   邵臣握住她的腰,窄窄的,细软的一截,稍往下,碰到髂骨。她今天穿一条薄薄的针织裙,粗糙的手掌从裙摆底下摸到大腿,一路往上,又掐住了那截细腰。   明微几乎站不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他终于松开了。   沉静的屋子里只有粗沉而激烈的喘息。邵臣往后退撤,背脊重重抵靠门框,额前头发凌乱,喉结用力地滚了几下。   明微也好不到哪儿去,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胸膛剧烈起伏。   邵臣垂眸看着她。   刚才动作太混乱,不知怎么回事,她的裙角夹在了内裤边沿,修长的右腿若隐若现,好似高山间倾泻而下的小瀑布。   他没有细想,伸手帮她把裙角扯出来。   “啪”一声,明微忽然给了他一巴掌。   邵臣猝然别开脸,顿住。   恍惚之间明微似乎看见他极淡地笑了下,头发扫着漆黑的眉眼,凌厉的轮廓忽然变得迷离莫测,不等分辨清楚,他的嘴唇又压了下来,第二次将她吻得透不过气。   明微心跳全然崩坏。   头皮发麻,指尖发麻,浑身敏感得每一寸皮肤都快要融化。   很奇怪,她好像上辈子就和他这样唇齿相依过,他们上辈子一定无比亲密,否则怎会如此熨帖,如此熟悉?   邵臣放开她。   这回没有退开,只是低头闭上眼睛。   气息还没平复,明微冷嗤:“怎么了?我还以为你要强.暴我。”   他没说话,浓密的睫毛轻颤,抬起胳膊,用手背一点一点擦拭她嘴角和下巴的湿润。轻轻地,很专注。   他手指干净,依稀残留着清浅烟草味。引人成瘾。   明微屏住呼吸,知道自己完了。   才从灼灼烈火里脱身,转眼又掉进温柔旋涡。   要不是嘴疼,她真想用力咬他的手指。   陷落的当头,肚子闷闷地叫了两声。   邵臣听见,说:“吃饭吧。”   明微紧紧闭上眼睛,后脑勺抵住门框缓了好几秒,并没有去餐桌坐下,而是走进卫生间,把自己关进去。   打开水龙头,洗手,泼脸,然后看着镜子。   她说想和他上床是真的,刚才腿软得一塌糊涂。   真是,没出息。明微摇头嘲笑自己,再次捧起清水反复泼脸清醒。   邵臣盛饭,摆好碗筷,明微面无表情地出来,客厅灯已大亮,但看不出二人任何波澜。   他们安静吃饭,一声不响。   真诡异,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幻觉,大概思绪太乱,还没整理清楚,只能以沉默相对。   明微忽然想,既然自己生出□□,难道他没有吗?抬眸端详,那张沉默的脸看不出任何破绽。他向来善于忍耐克制,不会轻易表露的。   明微收回视线。吃到七分饱,喝了汤,她靠着椅背休息。   餐桌吊灯悬在头顶,黄铜麻绳,灯罩是墨绿色的玻璃瓶,锤目纹路,形状似花朵,中间一只亮堂堂的灯泡。   昏黄光线落在他头上,轮廓愈显深邃。他的眉骨英挺,山峦般立体,鼻梁上一颗小痣,双眸沉稳内敛,带一丝丝清冷,脸颊瘦削,棱角分明,嘴唇没什么血色,尽管刚才亲她的时候非常热烈。   明微不知不觉失神,直到发现他咬住了一根香烟。   从前有吸烟习惯的人,即便戒掉,再碰时动作依然十分熟练。   邵臣拿起打火机,那种商店里最常见的两块钱一只的打火机,点燃烟草。白色近乎透明的薄雾四散飘绕,不成形状。他寂静的神色在脆弱的灯光和烟雾里染上一种身世飘零的意味。   薄命郎。   明微心头浮现这三个字,太阳穴突突跳动。   她起身走到他跟前,二话不说拿掉香烟,按在桌面撵灭。   “肺癌还抽,你不是早就戒了吗?”   邵臣仰头看她。   明微面无表情,但语气十分厉害:“哪儿来的?”   他缓缓垂眸,目光落在她攥紧的拳头,忍不住抬手拉住。   “刚才下楼买醋,顺便带了一包。”   明微瞥着桌边那盒兰州,碍眼得很,一把抓起,拿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浇透,然后捏皱了,丢进垃圾桶。   邵臣摸着打火机笑了笑。   她冷冷瞪住,用命令的口吻:“以后不许抽烟。”   他还是笑。   明微倏地蹙眉,捏住他的下巴:“听见没有?”   其实他并不想抽,只是心里太过压抑,需要烟丝缓慢拉扯,让思绪沉淀、抚平。   邵臣眼底一片澄澈,温柔绮丽。明微看见他瞳孔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像镜花水月的幻象,似梦似真。她忽然心头一阵柔软,硬邦邦的表情无法维持下去,咬咬唇角,睫毛轻轻颤动。   她的手落在邵臣肩膀,然后慢慢把他揽到了怀中。   邵臣闭上眼睛,手臂环住她的腰。   “你真是……气死人。”明微咬唇。   邵臣侧脸在她怀里蹭了蹭,低声说:“对不起。”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跟她道歉。   明微将手指插进他柔软的头发里,缓缓揉了两下。   “做化疗的时候掉头发没?”   “嗯。”   “现在长得这么茂密。”   “蓄了一年。”   明微说:“你剃光头肯定也很好看。”   邵臣哑声回:“你不会喜欢光头的。”   没听错的话,他嗓音里夹着一点点委屈,这是第一次,终于在她面前没有强撑。 第20章   ==================   温存的二人世界还没享受多久, 被一通电话打断。   明微不明白怎么有那么多扫兴的人。她松开邵臣,转身坐到小沙发里去。   邵臣调整呼吸,接起手机,恢复冷静的模样:“喂,三哥。”   那边王丰年说:“小臣啊,你三嫂做了些卤味, 炖得特别入味,我让王煜给你送些过去。”   上个月同学会之后, 邵臣疏远王煜, 已经很久没有联系。   “不用了,我刚吃过饭。”   王丰年笑说:“晚上当宵夜,或者明天吃也行, 王煜已经出发了……小臣,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别跟他计较,毛头小子一个, 还没长大呢,可他一直都很看重你的。”   邵臣揉捏眉心:“嗯,我知道。”   结束通话, 明微在沙发里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他过去。   “王煜待会儿要上来。”   明微的表情显出“倒胃口”三个字:“他要待很久吗?”   “不会,送完东西就走。”   明微不着痕迹朝他亲近, 下巴搁在他肩头,问:“你们平时关系好吗?”   “三哥对我不错。”邵臣拿起遥控器,淡淡道:“我家没什么亲戚,爷爷在养老院, 以后我……”他猛地刹住,懊恼自己险些脱口说出“以后我不在了”这种话, 匆忙略过,只说:“以后有什么事,三哥会去看他。”   维持亲戚关系主要也是为了这层。   明微觉察到他本来想说什么,心脏猛揪了下。   “你爷爷在养老院?”   “嗯,那边条件不错,但平时有家人探望和没有家人探望,还是不太一样。”   “你爸妈呢?”   “不在了。”他一言带过。   明微嗓子干涩,没有多说什么。晚风吹进来,树叶沙沙响。她拿起手机查找一番,递给他:“你看。”   邵臣不明所以:“什么?”   “苦楝开花的样子。”明微借着两人同看手机的契机愈发凑近:“可惜夏天已经过了,看不到,它开花的时候有这么紫吗?”   邵臣思忖:“应该没这么鲜艳。”   明微问:“你在这儿住了多久?”   “去年底搬过来的。”   “那以前呢?”   他说:“以前的公寓卖掉了。这套房子其实是我爷爷的,他搬到养老院以后就卖掉了,买方只是想在本市落户,平时不住这儿,我就给租了下来。”   明微问:“卖房子是为了治病吗?”   邵臣笑了笑:“不是。”   闻言她一时转不过弯:“嗯?那是为什么?”   邵臣嘴唇微动,没有作答,而是转开话题:“有想看的电影吗?”   明微心下纳罕,嘀咕琢磨,忽然回过味来——租的房子,处理起来比较简单,是吗?   所以他已经做好所有准备,甚至对自己的身后事已经有所规划……   明微屏住呼吸,不敢再继续深想了。以前她恨不得知道关于他的所有事,可现在随意闲聊两句就会触及最不愿面对的话题。   这才刚开始。她有勇气走下去吗?能走多久?   明微被一阵茫然和恐惧侵袭。不是没想过及时抽身,不是没想过一刀两断,但她舍不得。   时至今日,即便前头是深渊,她也甘愿往里跳。   “我……我可以过来和你一起住吗?”   冷不丁听见这句话,邵臣诧异地转头望着她:“什么?”   明微目色深深:“我想随时都能见到你,和你待在一起,无论做什么,发呆也行。你不是说我不会过日子,活得不像样么?那你做给我看呀,我保证当个乖学生。”   邵臣心跳强烈,目光似静水深流,用力攥了攥手:“不着急,过两天再说,你别冲动。”   明微淡淡地:“你是不是随时准备赶我走,让我离得远远的。”   他听得胸口酸堵,突然觉得自己混蛋:“我不会再赶你走,但你随时有权离开,只要说一声就行。”   明微想让他别说傻话,但事实上只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他安心:“好呀,我也这么想。”   说话间,叩门声响起。这栋老居民楼基本没有安装门铃,“咚咚咚”响了几下,邵臣起身走向玄关。   明微收起双膝歪在沙发里。   门打开,王煜提着两盒卤味进来,笑说:“小叔,你这两天没什么事吧?我爸妈准备带一家老小泡温泉,想邀你一起去,又怕你不愿意。我奶奶还在念呢,说好久没见你了。”   邵臣接过保鲜盒,转身放在饭桌上,王煜正要脱鞋,转眸发现歪躺在沙发里的漂亮女人,诧异地睁大眼,动作也僵住。   “明微?你、你在啊?”   明微挂起敷衍的假笑以示礼节,然后回头继续看电视。   仓促间王煜没好意思踏入这二人空间,尴尬地站在原地,眼珠子飞快扫过小叔,满心难以置信。   不会吧?他们在一起了?   王煜悄悄瞥过去,灯影下起伏的曲线像妖冶的小蛇,她长发披散,那张精雕细琢的脸美得不像人。如此尤物,放在这间破房子里,合适吗?   接着又想,小叔哪里得罪这个妖女,竟然被盯上了。   “要进来坐会儿吗?”邵臣抱着胳膊靠在桌边,言语客气,但神情分明在下逐客令。   王煜本就没准备好面对这令人震惊的场面,哪好意思再多留,招呼一声就立刻走了。   不速之客离开,明微显然颇为满意,伸个懒腰,长长地打个哈欠。   看完一部电影,邵臣开车送明微回家。   “先前王煜是不是邀你泡温泉?”她问。   “怎么了,你想去吗?”   “嗯。”明微说:“夏天买的泳衣还没机会穿。”   邵臣想了想,却显得迟疑:“会有不少亲戚,都是陌生人,你不介意吗?”   “有你在就行了。”明微挑眉:“你不想看我穿泳衣吗?”   邵臣语塞。   她笑,逗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好玩儿。   到紫山珺庭,明微问:“要不要上去坐会儿?”   “不了,你早点休息。”   明微想说,其实她是夜猫子。   回到家,抱起黑糖深深地嗅了口小畜生味,亲亲它,笑说:“我谈恋爱了。”   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恋爱。   按照邵臣的作息,十一点前肯定睡了,明微想找他说话,但又不愿打扰他休息。   谁知许芳仪倒是来了通电话,让她明天陪着去趟医院。   明微轻笑嘲讽:“你探望前夫,不怕小老公生气呀?”   “我有事问他,你表叔的侄子学经济,想考研,我帮忙找你爸问问。”   “电话里不能问么?”   “当面郑重一些。”许芳仪忽然道:“你那个后妈是不是不想让你去医院?”   明微摸着指甲边,懒懒“嗯”了声。   “你这么听话?”   明微笑起来,许芳仪还是了解女儿的,几个字就勾起她蠢蠢欲动的坏心思,去给父亲和后妈添堵,她最爱干这种事了。   次日清晨,母女俩汇合,一同去医院。许芳仪提着阿胶糕和燕窝当做礼品。   明微说:“他现在只能吃流食,送这个有什么用。”   “可以给你后妈吃呀。”许芳仪说:“我真看不惯她某些做派,明明你才是明崇晖亲生的,凭什么不让你来医院?”   明微乐了:“人家是夫妻嘛,薛阿姨对我爸是真爱。”   许芳仪冷笑:“那可不,薛美霞可爱你爸了,我们还没离婚的时候就看见她对着明崇晖梨花带雨,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明微猛地僵住,震惊地转过头:“什么意思?”   许芳仪撇撇嘴,冷静下来:“我不是说你爸犯错,我们婚姻期间肯定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他这个人自视清高,不会做自毁清誉的事。”   明微依旧没能从惊愕里回过神,她一直以为薛美霞是后来才出现的:“你们离婚前她就在爷爷奶奶家做保姆吗?”   “是啊,离婚前两个月吧,那时候我和你爸爸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你爷爷奶奶一直不怎么喜欢我,还当着我的面说,薛美霞那样的女人才是好媳妇好妈妈,说我不像话。”   明微道:“爷爷奶奶……好像也不怎么喜欢我。”   许芳仪轻叹:“人跟人之间气场不合,你就是朵天山雪莲,在对方眼里也只是路边的狗尾巴草,没用的。”   明微心想我怎么可能是狗尾巴草?   母女俩聊着天到了医院,病房里不见薛美霞的身影,却是傅哲云陪在一旁。   许芳仪打量这个年轻人,很认真地打量,然后笑说:“崇晖,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喜欢使唤学生的,现在怎么回事呀?”   傅哲云站起来,望向明微,冲她笑了笑。   “我来送材料,师母回去拿东西了。”   许芳仪听见称谓挑眉:“你叫薛美霞师母,那叫我什么?”   傅哲云愣住。   明崇晖道:“哲云心实,你不要逗人家了。”   许芳仪回头问女儿:“昨天你们一起吃饭了?”   明微:“没有啊。”   “不是一起走的么?”   明微奇怪她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我有事忙。”   许芳仪不解:“你整天晃来晃去,有什么可忙的?”   “……”   明微感到莫名其妙,放下提盒,问明崇晖:“爸,你吃不吃阿胶糕?还有燕窝。”   父亲摇头。   她就拆开来,分给傅哲云一瓶。   “妈?”   “我不要。”   明微坐在窗边的小沙发,双腿交叠,悠哉游哉地品尝燕窝。   许芳仪和傅哲云攀谈起来,询问他的家庭和工作情况。明微记得她分明是来探望前夫,帮表叔的侄子打听考研事宜,怎么这会儿却和一个初次见面的后生聊得这么投机?   无所谓,明微也并不在乎细枝末节,她很久没有和父母待在一起,三个人,同时待在一起,很久没有过了。虽然现在有个多余的,但这感觉依然美妙。   “妈,你查户口呢?”明微上前抱住许芳仪的肩膀轻轻摇晃。许芳仪也揽住了女儿的腰,笑说:“我见到青年才俊就忍不住多聊两句。小傅不靠家里,自己年纪轻轻地出来创业,很有胆识,比你老师有出息多了。”   明崇晖抬眸看了眼,不作理会,继续看书。   明微见父亲那样子,忍不住失笑。   许芳仪拍她后腰:“你还好意思笑?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撂狠话,说要考清华,考北大,结果呢?”   明微吐吐舌头。   明崇晖莞尔,也加入调侃:“当时硬着脖子喊呢,考不上清华把头拧下来。”   许芳仪忙说:“还好还好,这么漂亮的一颗头,拧掉多可惜。”   明微脸红语塞,抬手摸摸鼻尖:“什么呀……”   她心里快乐,犹如回到童年,被父爱母爱包围,可以肆意地撒娇,感受毫无保留的宠爱。   可她同时也很清楚,此刻的幸福仿若幻影,一碰即碎,即便笑得再天真烂漫也只是自欺欺人的短暂美梦罢了。 第21章   ====================   “现在几点?”许芳仪看看手表:“快中午了, 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小傅,一起吧。”   傅哲云望向老师。明崇晖点点头:“去吧, 你师母待会儿会过来的。”   与昨天同样的情形,明微和许芳仪在医院大楼外等,傅哲云去开车。   明微随口问:“叫上他做什么, 又不熟,多别扭啊。”   “就是不熟才要多接触呀。”   “什么意思?”   “傻女儿, 你没看出他喜欢你么?”   闻言明微嗤笑:“喜欢我的人多了去。”   许芳仪语气淡淡:“有他条件好吗?集团公子, 家境就不提了,品性也是得到你爸肯定的,昨晚我们聊了聊, 一致觉得和你很般配。”   明微拧起眉头:“我不喜欢他,你们别插手我的私事。”   “没相处过怎么知道不喜欢?父母又不会害你。”   “可是我……”她想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可话在嘴边却纠结犹豫, 不知如何开口。想想看,只要说出来就会遭到无止境的追问:他是谁,住哪里, 做什么工作,家庭背景如何……   随之而来的将会是多大的阻力,她可以预料得到。   于是明微沉默了。   许芳仪忽然压低声音:“薛美霞也想要这个女婿, 可你爸向着你,好的给你留着呢。”   明微一听倒很意外:“我爸?”   “对呀,说来说去,亲生的就是亲生的。要不我今天才懒得来见他。”   难得啊难得, 竟然偏爱她一回。   “你老说你爸偏心嘉宝,关键时刻才看出来吧?”   明微眨眨眼睛, 这话倒是听得十分舒坦,忽然间反感的情绪也没那么强烈了。   傅哲云开车过来,母女二人上了车。   “想吃什么?”许芳仪问。   明微随口答:“鱼头火锅。”   许芳仪闻言蹙眉,转而询问傅哲云:“小傅能吃辣吗?”   “我可以,没问题。”   两人顺着话题又聊起来。明微低头掏出手机,发现邵臣刚才发来一条信息。   “中午一起吃饭吗?”   明微磨蹭屏幕,回复:“中午我陪妈妈吃饭。”   “好。”   那边竟然秒回。   明微有点诧异,接着敲字:“下午我去找你。”   这次等了会儿:“下午我有点事。”   “什么事?”   又等了会儿:“复查。”   明微屏息沉默片刻:“我陪你。”   “不用。”他回。   “我很有空。”   “真的不用。”   明微发了个噘嘴委屈的表情。   他回复笑脸。   呃,明微愕然看着屏幕,心想他应该很少使用表情包,加上鲜少接触社交网络,所以不知道这个笑脸有多阴阳怪气。   “邵臣,以后别发这个,吓人。”   “……”   明微想到他此刻茫然不解的样子,抿嘴乐了。   这时身旁的许芳仪忽然问:“你在和谁发信息呢?”   明微回过神:“朋友。”   许芳仪:“别玩手机了,跟小傅聊聊呀,同龄人,应该很多话题的。”   “你们聊吧,我看你们话题更多。”   许芳仪啧一声,轻拍她大腿。   到餐厅,母女俩先去占位子,傅哲云找地方停车。   许芳仪忍不住埋怨:“问你想吃什么,你还真不客气,就不能挑一家优雅的餐厅吗?给人留个好印象。”   明微有些无语:“吃个饭而已,能不能简单点儿?”   “不都为了你?人家傅哲云这么优秀的条件,一点骄躁都没有,彬彬有礼,你什么态度?真是被惯坏了,仗着自己漂亮,为所欲为,你爸爸为什么喜欢嘉宝,你没反省过吗?”   明微瞬间被点炸,胸膛充满戾气,好似被捅了几百刀,伤口未愈,又被同一人撕开了疤。她疼得龇牙咧嘴,对方却一脸失望地质问:你怎么变成这副难看的样子?   “傅哲云性格好教养好,一定是因为他父母言传身教吧!”明微挑眉。   “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耸耸肩:“反正我品性差,丢的也是你们的脸,我很乐意这么干。”   许芳仪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神经病:“行,我真是多余管你!”   拂袖而去。   傅哲云停好车子进餐厅,看见明微一个人坐在桌前点菜:“许阿姨呢?”   她头也没抬:“被我气走啦。”   傅哲云愣了下:“怎么了?”   明微没有直接回答,忽然想到什么,抬眼看着他:“你觉得我爸妈怎么样?”   他被问得猝不及防,其实以今日所见,他觉得这家人感情是很好的,但眼下肯定发生了什么争执:“我对许阿姨不太熟悉,明教授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我想他们作为父母一定是希望你好的。只是长辈和年轻人之间有一些观念的差距,可能会造成沟通的障碍。”   明微点点头:“所以你认同父母都爱他们的孩子吗?”   傅哲云默然思忖:“是的吧,毕竟血肉至亲,很多时候如果相互体谅一下,应该可以避免许多摩擦。”   明微笑了笑,不再言语。   傅哲云不确定她的笑意是哪种意思,心里倒忐忑起来。   她安静地吃鱼头。   傅哲云满脸冒汗,眼眶都红了。   明微终于留意到他的异常,淡淡询问:“你吃不了辣呀?”   “没关系,为了陪你,我可以坚持。”   下一秒明微的注意力却拉走,也没管他被辣出眼泪,自顾起身,绕过几张餐桌,来到斜对面靠窗的位子。   这桌三个客人,其中一个短发女人稍显面熟,像在哪儿见过。   “嗨,明微,真巧,你也在这里吃饭?”   “你刚才在拍我吗?”她直接问。   短发女愣了下:“没有,我是拍这家店,可能不小心让你入镜了吧。”   “麻烦删掉。”   “……”对方撇撇嘴,僵硬地笑了笑:“哦,行啊。”   明微转身走了。短发女人向朋友使眼色:“拽什么啊。”   傅哲云见她回来,问:“那是你朋友?”   “不是。”   他忽然问:“你下午有空吗?我们可以去看一场电影。”   “我约了朋友。”   “那明天……”   “明天也没空。”   傅哲云放下筷子,无奈苦笑:“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明微冷静地看着他:“你是想追我吗?”   他显然不太习惯异性如此直接,这种毫无羞涩的自信和自我让他措手不及:“嗯,应该说,我正在做这件事。”   明微点点头:“那我也趁早跟你说清楚,我有男朋友,只是父母还不知道。”   傅哲云闷了会儿:“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因为这是我的私事。”   “可他们……是你父母啊。”   “是吧。”明微笑笑,眼底却是冷的,擦擦嘴角,抬手召唤服务员:“我先买单,你慢慢吃。”   “……”   她付完账就走了。   ——   邵臣的车子缓缓停在红绿灯前,手机震动,他点开消息,是王煜发来的一张图片。   “群里看到的,我同学遇见明微和一个男的约会。”   他扫了眼,退出来,没有回复。   “中午我陪妈妈吃饭。”   失神的当头,急躁的喇叭声不断催促,绿灯亮起,他不知道自己发愣的时候在想什么。   从医院复查完回去,已近黄昏。老城区一切都是旧的。日复一日的俗世生活,放学的孩子,下班的大人,热闹嘈杂的菜市场,琐碎,杂乱,但充满生命力。   他走进巷子,经过那棵茂盛的苦楝,看见树下空荡荡的秋千,正如空旷的心房。   上三楼,走到家门口,没想到明微竟坐在楼梯边,疲倦地靠着墙壁,满脸困顿。   她应该已经在这儿坐了很久,所以才会不介意把头抵在灰扑扑的墙面。身边放着一些零食,可乐、蛋糕,还有堆在纸盒里的瓜子壳。   邵臣开门,将昏昏欲睡的她抱起来,抱进卧室放到床上。   “你怎么才回来呀?”明微困得睁不开眼,声音哑哑地,带几分嗲,说完就没了力气,很快沉入梦乡。   邵臣轻手轻脚帮她脱掉鞋子,又出去把楼梯收拾干净。   半小时后他做好晚饭,尝试喊明微起来,但没叫醒。   她好像一只羔羊。   夜幕深垂,城市的疲倦淹没在黑暗中,喧嚣暂停,十点过,明微从昏沉中苏醒。她来到小小的客厅,迷迷糊糊,双膝跪上沙发,手臂抱住邵臣的脖子,整个人歪到他身上。   刚睡醒,异常粘人。   邵臣将人抱个满怀。   她今天似乎兴致不高,眉心浅浅蹙着,纹路极淡,像两只小蝌蚪。   “中午和我妈吵架,烦躁。”   邵臣用手指轻抚她眉间的愁索,低声说:“没事。”   明微哑着嗓子:“我真的是一个不称职的女儿吗?”   邵臣说:“这个世界上不称职的父母更多。”   “你不认为做父母的天生爱孩子?”她对这个问题很执着。   邵臣说:“如果真有那么多爱,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快乐的人。”   “或者他们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对?”   邵臣平静地反问:“感受不到的爱,真的有价值吗?”   明微愣怔,接着莞尔一笑,心中阴霾扫净。她身边很多人说教,大道理一套一套,无比正确,但从来没有站在她的立场感同身受的。   不过现在有了。   明微情绪得到安抚,转而不正经起来:“没错,所以快让我感受一下。”   她将他拉近。   邵臣瞳孔晃动,低头压住她柔软的嘴唇。   明微像只快乐的小鸟,肩膀舒展,吃到糖一样欢喜。   “我饿了。”她双眸迷离。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随便,不挑食。”   “好。”   邵臣去做了碗辣椒炒肉青稞面,实在太入味,明微食欲大好,一点儿没剩,是大厨最喜欢的那种食客。   “吃懵了,肚子好饱。”   邵臣托着额头看她,眉眼带笑:“要喝汤吗?”   明微摆手:“喝不动了。”   邵臣觉得她憨态可掬,倾身靠近,亲了亲她的脸颊。   “你喜欢我什么呢?”她突然问。   “能吃,好养活。”   明微呸了声。   其实也不算调侃,他见她吃东西那么香,心里很高兴。   “明天几点出发?”   “九点。你起得来么?”   “你叫我呀。”明微眨眨眼,伸个懒腰:“你是不是要睡了?那我回去收拾东西。”   “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打车,你快休息吧。”   邵臣送她下楼。   明微沉默着,忽然用极随意的语气问:“今天复查结果怎么样?”   邵臣面无波动:“挺好的。”   她自然不懂“挺好”的具体意思,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他们之间蒙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遮盖底下残酷的真实面貌,轻易不要掀开,快活一日是一日。 第22章   ====================   次日, 明微果然赖床起不来。她作息颠倒,晚上几乎没怎么睡。天亮的时候倒是困了,刚眯两个小时,邵臣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她昏头昏脑,拎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出门,坐上他的副驾, 哈欠连天。   邵臣揉揉她的脑袋:“去后面睡吧。”   “不要。”   “后面宽敞些。”   “可是这里离你近呀。”   他愣了愣,摇头莞尔:“你真的很会说情话。”   明微可喜欢听人夸奖了, 霎时神清气爽, 狡黠地挑挑眉:“这算什么,更肉麻的你还没听过呢。”   邵臣叹服:“忍得辛苦吗?”   “还行。”她说:“要忍着不对你开黄腔才辛苦。”   邵臣张张嘴,不知她开玩笑还是讲真的, 登时又被噎住。   明微心满意足地补觉。   她做了个梦,很不好的梦。偌大的街道中央,路人们将她团团围住, 而她赤身裸体蜷缩在地上,被吐口水,扔石头, 丢烂菜叶。人群后面有一张隐约模糊的脸,神情似有哀戚。明微想喊他救救自己,可他却缓缓转过头, 背身离开。周遭男男女女扑上来,拉拽她的头发,撕咬她的皮肤,啃得血肉模糊, 最终弃尸而去。   明微醒来心悸万分,胸口压抑得厉害, 指尖抑制不住地发颤。   “怎么了?”邵臣见她脸色不好,眉头又拧成了小蝌蚪。   明微摇头不语。   他默了会儿,把车子停在一处斜坡,认真打量:“不舒服吗?”   她闭上眼,斜斜地靠过去,额头抵住他的肩膀:“做了个噩梦。”   “什么样的?”   她不想说。   邵臣轻轻抚摸她的鬓发,哑声道:“没事,已经醒了,梦不会成真。”   “不会吗?”明微嗓子酸堵:“这种梦我从小到大做过很多次,也许心里一直藏着某种惊恐和忧虑,害怕有一天会被拉倒太阳底下扒光,被所有人唾弃。”   怎么会这样?邵臣眉宇紧锁,伸手将她搂住:“别胡思乱想……”   “不是乱想。”明微哽咽:“我中学的时候收到过恐吓信,匿名的,信里说让我等着,早晚有一天要把我扒光丢到操场上。”   邵臣心下窒息,目色变得冷冽:“谁这么恶毒?吓唬你做什么?”   明微摇头:“还不是这张脸,我同学说,长得漂亮,要是乖巧温顺,还能被当成乖女孩、好女孩,要是不温顺,会让很多人讨厌的。”   一种没有缘由的恶,萦绕在周围伺机而动。   邵臣问:“告诉老师和父母了吗?”   “嗯,没有查出谁写的,不了了之了。”明微抽搭:“我爸总让我低调,不要引人注目,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可是凭什么呢,我偏不要低头,不让那些人如意,有本事来弄死我。”   邵臣心如刀绞,不能细想她的成长过程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造就了今天充满自毁倾向的她。   “都过去了,你现在很安全。”邵臣抚摸她颤栗的背脊:“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明微憋了那么久终于发泄出来,抽噎半晌才缓过劲儿,脑子都哭懵了,嗡嗡作响。   邵臣拨开她黏着睫毛的发丝,再拿纸巾帮她擦干净泪痕。   “以后遇到这种事一定要告诉我,别自己憋着。”   “嗯。”   “哭完舒服点儿么?”   “嗯。”她嗓子干哑:“有点口渴。”   邵臣从储物格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她。   明微眼眶通红,像只刚刚出生的脆弱羔羊,茫然喝着水。   邵臣收起沉郁的思绪,继续开车上路。   到了森林度假村,两人下车,明微戴上渔夫帽,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邵臣背着一个双肩包,提上她的小行李:“走吧。”   “等会儿。”   他不解。   “让我抱一下。”明微喃喃靠近,脑袋闷闷地抵在他锁骨清晰的位置。   邵臣一手将她环住,没有说话。   拥抱似疗愈良药,立竿见影。他们拉着手往民宿方向去。   邵臣低头看看明微,帽檐低压眉眼,露出白生生的下半张脸,翘鼻,红唇,鹅蛋似的轮廓。其实她的额头也很美,优越的发际线如水墨工匠一笔一笔勾勒出来,饱满整洁。   “瞧什么呢?”明微对他的视线很敏感。   “想夸你好看,可是词穷。”邵臣略笑了笑:“而且废话。”   明微对这类夸赞早已免疫,但从他口中说出,倒另有一番滋味。   “我妈说外貌只是最肤浅的优势,她当初也看上我爸英俊,可相处十几年,早就看腻了,最后一样变成怨侣。”   邵臣并未接话,心里忽然羡慕她的父母,有十几年的时间相处,即便成为怨侣。   明微抿起嘴角轻笑:“其实我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作恶多端的妖怪,所以这辈子投胎遇到这么多倒霉事。”她仰头眨眨眼:“不过还好认识你,不算太亏。”   邵臣心口堵得有些疼。他多希望这个女孩一辈子安稳快乐,别再经历波折,她值得一切光明灿烂不是吗?   两人慢慢来到民宿大堂,王丰年携带一大家子正在办理入住。   明微没有打算融入这些陌生人,自顾找了张沙发落座。   邵臣上前与长辈们打招呼。   王煜没想到邵臣真的领着她来,可见小叔也不免俗,照样栽到这个蛇蝎女的手上。不过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被这样一个尤物玩弄,男人都会甘愿的,不稀奇。   办完入住,工作人员分别带客人去独栋的庭院。   邵臣牵着她的手,说:“休息会儿,十一点半到餐厅吃饭。”   明微却笑:“我发现你真的很讨长辈喜欢,刚才那几位叔叔阿姨见着你多高兴啊。”   闻言他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向她:“我还以为你一直在看手机。”   明微一愣,脸颊稍稍有些泛红。   邵臣见她如此,不禁低眉莞尔。   “……不许嘲笑我。”   “好的。”他应着,眉眼间晕染的笑意更重了。   明微深吸一口气,咬唇瞪他。   两人进了院落,粉墙黑瓦的中式小院,这栋只住他们两个。明微参观完房间,一边从包里拿出自己带的泳衣,一边说:“这里有私汤么?我不想和别人一起泡。”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邵臣回:“有,预定了。”   明微笑眼弯弯,低头整理着零散的物品,娇嗔低喃:“安的什么心呀。”   许久不闻声响,静得出奇,她感觉有点怪,回头望去,只见邵臣坐在一张漆黑的小沙发里,默然看着她。背后是大片玻璃窗,窗外郁郁葱葱,山木苍翠。   那目光很深很深,像永夜和深渊。   没来由地,明微低头躲避,心里一阵慌乱。片刻后再迎上去,好似要沉溺一般。   她走近,手掌捧着他的脸:“别这么看我。”   他不语,闭上眼,略歪下头,脸颊缓缓磨蹭她温热的掌心。   明微心跳紊乱,弯腰下去亲他的额头、眼尾、唇角,最后是鼻梁上那颗小黑痣。   邵臣仰起头,用力将她吻住。   明微穿着薄薄的针织衫,香芋紫,是初秋温柔的模样。她觉得衣裳贴着皮肤,快要被邵臣给揉碎了。   脚发软,双手攥拳捏着袖子一角,放在他肩头,几乎站立不稳。   “去房间……”明微这样说。   邵臣便将她抱起,走进卧房,两人亲吻着滚入柔软的大床。   褪去衣裤,她宛如一件瓷白的雕塑品舒展在他面前。   明微脸颊泛红,但神色更多的是骄矜,眉梢微挑,手指绕着枕边的长发,睨着他,问:“我好看么?”   “嗯。”   她笑,雪白的胳膊缠上去:“知道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   他说:“知道。”   闻言明微倒很意外,眨眨水气氤氲的眼睛。   邵臣双眸锁着她,哑声低喃:“臣服。”   明微双颊又红了几分,心跳急促:“可我想的是,裙下之臣。”   他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解开自己的长裤,俯身下去,贴在她耳侧:“我是啊。”   明微呼吸混乱,脚趾蜷缩起来,从耳朵到脖子一寸一寸发烫。   “那你还等什么?”她听见自己迷离般的声音。   邵臣撑在上面,额角青筋凸显,手臂肌肉紧紧绷起,神情分明已经染透了欲念,但仍在压抑克制,似乎心中尚有拉扯:“我怕你会后悔。”   明微脑海里忽然浮现那天在山上听见的唱经。   欲海暗昧,不肯悔改。   恍然间仿佛三清铃作响,心下一阵混沌一阵澄澈。   明微抛开所有杂念,轻轻冷笑:“我这辈子就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她说着,双膝支起,小腿将他的腰圈住,脚腕交叠相抵,像调皮的鱼尾。   邵臣眉宇深蹙,无法再压制,想和她融为一体,埋进这床铺,忘掉外面的世界,忘掉什么是非对错、应不应该,只是和她在一起,专心致志地、毫无保留地……在一起。   明微很快乐。 第23章   ====================   民宿的餐厅是三角尖顶, 四周有大扇落地玻璃,可以直接观赏到屋外的森林,环境十分清幽。   王丰年一边安排家人的位置, 一边给邵臣打电话,喊他吃饭。   那边却没有接,几分钟后才回电话, 声音似乎和往常些微不同,但说不上来, 也听不出明确的异常, 只是随口应下。   挂了电话,王丰年的老婆问:“小臣带的那个女孩子是他女朋友吗,以前怎么没有听他提过?”   “应该是吧。”   “也不介绍一下, 怪怪的,会不会不是女友啊?”   王丰年啧一声:“你管人家呢。”   他母亲也开口议论:“那姑娘看上去就不是能过日子的,唉, 我先前想给小臣介绍一个医生,斯文又顾家,他连吃饭见一面都不愿意。以前我还当这个孩子是个靠谱稳重的, 没想到还是和普通男人一样,找女人只看外在。”   王丰年不接话,转头张望:“王煜去哪儿了, 吃饭还到处乱跑。”   “他有几个朋友也在这边度假,找朋友去了吧,这个年纪的男孩哪儿会乖乖待在家人身边。”   ……   黑绸缎一样的头发缠绕在他手臂。   明微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她没有睡, 只是闭着眼睛,慢慢缓神。   邵臣的气息就轻轻洒在她眉心, 有点痒痒。   他的视线温柔凝着她,缓慢移动,落至耳垂,想起前几次见她,总戴着一副绿蛇耳钉,妖气森森。可真正接触以后才发现她的另一面,像初初踏入人间,不通世俗,厌恶世俗,天真而任性的小可怜。   他必须承认,最早的动心是从这反差开始的。   邵臣自小就是个少年老成的人,理性克制,从来没有为什么人或事失去自控力。即便两年前查出肺癌晚期也没有。   可刚才,明微在他身下颤栗,脆弱又妩媚,他当时想,就算为她去挨千刀万剐也是甘愿的。   这算不算男人的劣根性呢?爱欲横流,邵臣嘲笑自己,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他认了。他情愿为她在俗尘的泥潭里打滚,即使变成人们口中被美色俘虏的蠢物。   邵臣这么想着,轻轻含住她柔软的耳垂。   明微倒吸一口气,身子发颤:“别这样……”她哀求:“我现在一点就着,别惹我。”   于是邵臣松开,又亲亲她的侧颈:“饿不饿,起来吃午饭吧。”   “好呀。”她提要求:“但是我要你给我穿衣服。”   邵臣撑起双臂翻身坐起,三两下将自己穿戴整齐,接着双膝跪到床上,先抽出湿纸巾,慢慢帮她擦拭干净。   明微忍不住扭动腰肢,脚掌踩着床单磨蹭。   邵臣抬眸看着她泛红的脸颊,羞涩缠绵,像飘落在春水中的桃花。那双丹凤眼似双飞燕,裹着潮湿的微雨,不知飞向何处。   他总是容易掉进明微的眼睛,那里仿佛另一个空间,与现实隔绝,时间也消失了,他们一起度过千年万年。   “你在想什么?”明微好奇。   邵臣说:“想你。”   她微微愣怔,眨眼低喃:“可我就在这儿呀。”   他垂下眸子,“嗯”一声,却说:“还是想你。”   明微有好几秒失去心跳,找不到自己的呼吸,要命了……到底谁更会讲情话?   “都说了别招惹我……”   邵臣不再言语,握住她的脚腕穿进内裤,明微配合,挺起臀部,让他顺利把内裤套上来。   穿衣服的时候他把她捞坐起身。   明微看他垂着眼帘专注的模样,忽然心头涌入一种伤感。   “怎么办,我会越来越粘人的。”她咬唇犯难:“会不会太没出息?”   邵臣觉得她在说傻话:“不会,你怎么样都很好。”   明微笑笑,惆怅并未消散,但她抬起下巴挑眉:“当然,反正你现在反悔也晚了。”   邵臣帮她扣好内衣的口子,又把针织衫套上,问:“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会反悔?”   “因为我们这段关系一直都是我在强迫你。”   他动作霎时僵住,猛地抬眸,神色是掩盖不住的震惊。   明微扯扯嘴角,掩饰尴尬的表情。而邵臣的心脏仿佛被扎了一刀,他当即伸手,将她用力抱在怀中:“你、你怎么会这样想……”   “难道不是吗?”她喃喃地:“强迫你跟我在一起,引诱你陪我上床,任性地要求你回应我所有情感需求,你是不是觉得很累,很痛苦?”   邵臣收紧臂膀:“没有,我心甘情愿的……又不是什么恶势力,这种事情怎么会被你强迫。”   明微哑声问:“不是因为可怜我吗?”   邵臣闭上眼睛,质问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竟然让她产生这种认知。   心口一阵一阵地疼。   “不是。”他哑声低语:“别瞎想了,傻姑娘。”   ——   他们十指紧扣来到餐厅。   经过窗边的一张桌子,明微看见几副眼熟的面孔,尤其那对戴着订婚戒指的情侣,女方推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与明微目光交错,脸色淡淡。   邵臣似乎也留意到这桌人,但视若无睹,没有流露任何情绪。   明微记得上次和徐遥见面是在车里,她神情严肃地告诉她,自己与相恋多年的男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刻,但对方先前有过出轨的劣迹,她发现的有两次,因为舍不下多年感情而选择原谅。对方也发誓保证会做一个好丈夫,痛改前非。她是愿意相信的。   可即将步入婚姻殿堂,以前那些疙瘩堵在心里不能纾解,于是她找到明微,想让一个绝艳的美人儿去试探男友的决心。   “我们很小就在一起,双方父母亲人都相处得很融洽,除了那张结婚证,其实和夫妻没什么两样。他很依赖我,生活上几乎离不开。如果我出差两天,他会不停给我打电话,连自己的袜子在哪儿都找不到。”   当时明微就想,这么没用的男人要来干嘛呢?接着看到她男友林皓淳的照片,稍微能理解几分,确实很有姿色。   徐遥曾经笑问:“你们这种外表出众的人是不是特别容易相互吸引?”   当时明微托腮思忖,心想大概是吧,她的两个前任都是大帅哥,皮相吸引,欣赏对方犹如临水自照,其实喜欢的是另一个自己。   两天后,明微在酒吧吊林皓淳,同时遇见邵臣。   要说那晚林皓淳的表现绝不可能只有两次背叛,明微断定他是个偷腥的惯犯,这样的人也绝不可能因为婚姻而变得忠诚。   不过现在看来,徐遥又一次选择原谅他。   明微只扫了一眼,当做不认识。   她随邵臣落座,这时发现王煜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眼中似有讥讽,明微觉得厌烦,直接瞪回去,面无表情地盯住他,一动不动,目光冷冽。   王煜倒吓了一跳,顶不住那眼神,不敢继续对视,匆忙避开。   邵臣翻看菜单:“想吃什么?”   明微收回压迫十足的目光,平静地回:“柳橙汁。”   王丰年这次家庭出游,带了双方父母、兄弟姐妹和各自的孩子,乌泱泱坐满长桌。恰好那张桌子没有空位,明微不用加入,和邵臣坐在旁边单独的位子。   那些亲戚时不时打量过来,神色各异,明微当他们透明。   等菜的间隙,她手往下,放置在邵臣的大腿。   他翻看民宿的影集,感觉那只手开始游离:“干嘛?”   明微咬着吸管一脸天真:“摸你呀。”   邵臣转头看她:“别闹。”   明微笑得愈发调皮,凑近些,小声道:“如果我现在亲你一口,他们会不会吓死?”   邵臣抬眸扫向大长桌,接着又对上明微狡黠的表情,竟然出乎意料地说:“好,你试试。”   明微噎住。使坏的念头被反将一军,他似乎吃定她只敢嘴上厉害。   原来他也会挑衅呀?   新的认知让明微雀跃,下巴搁在他肩头,小脸仰着,嗓音也嗲了几分:“臭坏蛋。”   那边,徐遥发现林皓淳总时不时被那对亲昵的情侣吸引,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神盯着明微,十分玩味,她一颗心沉到水底,再也掀不起波澜。   午饭过后,明微和邵臣慢慢散步回房间。   “待会儿我穿泳衣出门,你介意吗?”   邵臣觉得她又在说傻话:“我有那么封建?”   明微换了副面孔,拖长调子“哦”一声,似笑非笑地嘲弄:“那你就是想带我出去显摆,让别人羡慕。”   邵臣被逗笑:“知道你一向自恋,但没想到已经病入膏肓。”   明微挑挑眉,不以为然:“有没有夸张,你拭目以待,一会儿要有男人盯着我看,你可别吃醋。”   邵臣瞧她桀骜又做作的小模样,娇憨可爱,知道她爱开玩笑,并未把话当真。   回到院子,明微进浴室换衣服。   邵臣接到王丰年的电话,笑说:“小臣啊,过来打麻将不?几个孩子都去玩滑索了,我们陪老人打牌,你来吗?”   “我这边有安排了。”   “那晚上呢?”王丰年提起晚上露营烧烤:“总得聚一聚嘛,带上你女朋友,和大家认识一下。”   邵臣迟疑,没有立刻答应,只说到时候再看。   刚挂了电话,明微从浴室出来,他收起手机正欲起身,抬眸看见她,一怔。   脑海中霎时浮现四个字:绿野仙踪。   明微没有穿鞋,点起脚尖转了一圈,好像一只刚刚修炼成人的小妖,随性地倒入床铺,歪着脑袋瞧他,问:“怎么样?”   邵臣无言,从沙发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明微的心脏又开始乱跳了。咬咬唇,抬起右腿,脚尖贴着他的膝盖往上挪,就要碰到某个禁区时被他握住。   “我收回先前的话还来得及么?” 第24章   ====================   明微一听, 笑了,摇摇头:“来不及了。”   邵臣倾身压下,捏着她的下巴慢条斯理吻了会儿:“不许穿给别人看。”   明微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 耳朵滚烫。   外面有些凉,他们套上浴袍出门。私汤泡池设在一处悬崖边,四周绿树成荫, 翠竹环绕,石阶缝隙中长满潮湿的苔藓, 不知名的鸟儿在森林里发出悠扬的鸣叫。清润空气沁入心脾。   明微背靠石壁仰起头, 碎落的阳光好似从万年前而来,洒在身上,水波粼粼。   她白得发光。   邵臣心里有种奇怪的错觉, 仿佛她会融化消失。   “明微……”他开口,其实也不知道喊她要做什么:“别睡着了。”   她奇怪地转头看过来,挑了挑眉, 笑说:“难道我是猪么?吃了睡,睡了吃。”   邵臣没有接话,抬手轻轻擦掉她额头的水珠。   明微默然靠到他怀里。   “为什么总觉得你好亲近, 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你是亲手埋葬我的人。”   邵臣心口疼痛,压抑着, 喉结滚动:“那我一定是个坏人。”   “不对。”明微说:“你一定是我丈夫。”   他闭上眼,双臂将她收紧。   明微笑:“不信的话,可以做一个试验。”   “什么?”   “我能猜到你在想什么。”明微仰头朝他挤眼睛:“你现在心里默念一个词语,或者两个字, 让我来猜。”   邵臣很淡地笑了下,配合她, 思忖数秒:“嗯,好了。”   明微煞有介事地深吸一口气,闭目沉思,一只手还放在他的心口。   “嗯,你想的是……亲我。”   她说着睁开亮晶晶的眸子,促狭又迷人:“对么?要是猜错,那我就不亲了。”   邵臣屏息数秒,忽然一把扣住她的后颈,猛地吻下去。   池水荡漾,人似浮萍。   明微不习惯他如此强势,却又免不了得意与欢喜,激出他沉稳之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别提多有成就感。   “猜对。”邵臣喘息着松开,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明微只觉得他随性的样子性感得要死。   这个男人满足了她很多很多幻想,情趣上的,情感上的,低级的高级的,严丝合缝契合。   他是唯一的,无可替代。   “我们回去吧。”明微嗓子有点哑。   “不再多泡会儿吗?”邵臣记得她出来时有多兴奋,还说让他帮忙拍照,可现在连手机都没碰过。   明微不语,只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邵臣明白了:“走吧。”   明微轻轻跃下汤池,胸前一双大白兔也要跳出来似的,半掩在泳衣之下颤动,圆滚滚,软乎乎,美不胜收。   “三哥说晚上露营,你想去吗?”   “我就不去了。”明微穿上浴袍,松松地系上带子,放下长发:“你可以去,但出门前要让我下不来床。”   邵臣捂住了她的嘴。   现在他终于相信,之前她称自己一直在克制对他开黄腔的冲动,是真的。   明微乐得直笑,拉开他的手,语气近乎调戏:“怎么了?我也没说什么呀,这就受不了了?”   邵臣不接话。   明微坏心起来,故意戏弄他,笑眯眯地:“忍得很辛苦吧?是不是想把我就地正法?”   “没有。”   她煞有介事地点头:“当然,光天化日嘛,这里虽然僻静,还有那么多大树遮挡,但毕竟是露天野外,随时可能遇到其他客人,被撞见就不好了。”   邵臣走在前面不予理会。   于是明微愈发来劲,抱住他的胳膊,有意无意压在胸口。   “干嘛躲着我?”   “好好走路。”   “你声音哑成这样,”她嗔笑:“怎么办,我好害怕呀,现在越克制,待会儿就越疯,你肯定会撕烂我的衣服,把我按在墙上用力发泄,顶得我全身骨头酥麻……”   邵臣再次捂住她的嘴,这回用了点儿力,不许她轻易挣脱。   明微已然乐不可支,笑得东倒西歪。   “等等、等等……”她喘着气抱住他的胳膊:“我的手机好像落在池边了。”说着摸索浴袍口袋,没有找到。   邵臣松开:“我帮你拿。”   “一起?”   “不,不用。”他语气郑重:“你先回去,别跟着我,也别在这里等,我不想和你一起走。”   明微忍俊不禁,知道不能再逗他了,连连点头:“好,好,你去吧,尽量快点儿,我在房间等你。”   邵臣再不赶紧和她分开只怕要出事。   两人往反方向走,森林里大树参天,遍布苔痕,拖鞋踩着干燥的落叶发出细碎声响。   明微想着他,抿嘴偷笑。   这时一个人影从蜿蜒的小路过来,若隐若现,走近了才发现竟是林皓淳。   明微笑意收敛,面色变得冷淡,加快步伐目不斜视,当他是透明的。   林皓淳却饶有兴致地拦住她的去路。   “好巧。”   她心里骂脏话,连敷衍的耐心都没有:“让开。”   “别这么紧张。”林皓淳笑着打量她:“那天你失约是为什么?临时有事?”   明微不语。   “或者故意耍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皓淳挑眉:“听说你现在和王煜的小叔在一起?”   “关你屁事?”明微要走,被他握住了胳膊。   “别装了,都是狂蜂浪蝶,装什么纯情?今晚来我房里,怎么样?”   明微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是带着女友吗?”   “她有事得提前回去。”林皓淳说:“七点以后你随时过来找我,我在‘烟波里’。背着你男友偷情,很刺激不是吗?”   明微厌恶他,也厌恶从前的自己。用力甩开那只手,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似的:“偷你祖宗!有病!”   林皓淳一愣,被她明目张胆的鄙夷给刺激到,怒火霎时烧起来,两步上前又将她抓住。   明微一巴掌扇过去,“啪”的一声,林皓淳晃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这时几个人影从拐角出现,也不知看到多少,慢慢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王煜和另外两个男的面面相觑,徐遥面色苍白地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声音暗淡而冷静:“皓淳,你在做什么?”   “她……”林皓淳脑子发热,当即指控:“她纠缠我,被拒绝以后恼羞成怒,竟然还对我动手!”   明微见他那副慌张狡辩的样子简直想笑。   徐遥望向明微,目光从上往下慢慢移动,高高的颅顶,凌乱的长发,因发怒而涨红的脸蛋,浴袍领口大敞,刚才动作幅度应该不小。   王煜忽然开口,说:“不会吧,明微?我小叔呢?”   她置若罔闻。   林皓淳立刻接话:“你有男友还勾搭别人,知道羞耻吗?我有未婚妻的,而且感情很好,你找错人了。”   旁边两个男的也低声议论:“不会吧,长这么漂亮,私下这么不自爱吗?”   王煜摇摇头:“明微,你真是本性难改。”   林皓淳上前:“遥遥,我们走吧,别跟她废话。”   徐遥没动,眼里一层寒霜:“不,我想听听她怎么说。”   众人顿住。   明微抓紧领子,迎上她的目光。早习惯了揣测和流言,她一向不屑解释,尤其面对一群烂人,更没资格让她自证。   但此刻徐遥的目光使她动摇,犹豫片刻,镇定自若地开口:“是他拦着不让我走,还说你今晚有事离开,让我七点后到烟波里找他。”   “你他妈少胡说!”林皓淳气急败坏:“遥遥,你信她还是信我?”   徐遥转过头,用死灰般的眼神看着这个男人:“你被人纠缠,所以把房号告诉对方,这逻辑合理吗?”   “她自己打听的!跟我没关系!”   “我七点之前走,只有你知道。”   林皓淳忽然无比烦躁:“谁晓得她从哪里挖到的消息……遥遥,这个女人就是惯犯!上个月她在酒吧勾引我,大家都看见的,不信你问王煜和刘集!”   王煜在旁边欲言又止:“要不算了……”   这时徐遥却问:“她邀你开房,是吗?”   “没错,而且明知道我快结婚还贴上来……“   “所以你去了么,宾馆。”   林皓淳张张嘴,咬牙坚定道:“……没有。”   徐遥却猝然失笑:“你去了。”   “我没有!”   “天鹅酒店,我亲眼看见你从里面出来的。”   林皓淳一时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茫然张着嘴。   徐遥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情绪稳定得仿佛石头,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因为这场景早已在想象中重复过很多次,也许心底深处根本没法原谅他的背叛,只是等一个机会摊牌。   “明小姐在酒吧接近你,是受我雇佣。”徐遥慢慢开口:“那晚发生的事情我都清楚,没去宾馆的是她。你很失望,对吧?所以今天想把没偷成的腥补回来。”   “你……”林皓淳来回扫视她们二人,满脸不可置信:“你算计我啊,徐遥?”   “你觉得是就是吧。”她平静得十分惊人:“不算计的话,我的后半辈子可能会毁了。其实那天我去宾馆准备找你对峙,但是眼看着你从里面出来,走半条街,排很久的队,给我买最喜欢的黄油膏蟹……你知道当时我有多痛苦吗?怎么会有人偷腥失败之后还惦记着给未婚妻带宵夜?”   “遥遥……”   “明知道你是个渣滓,可我总是被这些小动作迷惑,一次次催眠自己,你终究是爱我的……那天也一样,我跟自己说,并没有实际的背叛发生,你喝了酒,根本不知道在做什么……我甚至检讨自己,不该去考验人性,没有几个人经得起这种试探……我真的好蠢。”   “不,”林皓淳抓住她的手,眼眶发红:“遥遥,你别胡思乱想,本来就无事发生,我没跟她上床,没犯原则性的错误……”   “那是因为明小姐拒绝了你,要换个人,那晚酒店房间的避孕套都不够你用吧?”   “不是的……”   明微听得头昏脑涨,不想掺和这些纠葛,转头发现邵臣从汤池那边走来,她忙跑过去,一头扑进他怀中。 第25章   ====================   “怎么了?”   明微摇头, 一声不响。   邵臣望向那几个神色严峻的男女,缓步上前。   王煜心虚地喊了声“小叔”,他没搭理。   徐遥的话像鞭子劈头盖脸甩过来, 将林皓淳抽得认知崩塌,已然语无伦次:“你就为了一个陌生女人跟我吵?你凭什么用还没发生的事情给我定罪……”   “昨天晚上,我就洗个澡的功夫, 你都能和大胸妹撩骚。今早她给我发聊天截图,还问我是不是A罩杯, 满足不了你的癖好……”   林皓淳脸色惨白:“那个贱货, 我他妈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她居然敢给你发信息?我他妈又没上过她!”   徐遥冷若寒冰:“如果你觉得赤身裸体滚在床上才算出轨,那么你先前已经犯过两次了。至少两次。”   “你不要翻旧账, 以前的事情你说过已经原谅我,我也保证过会改的!”   “你不会。”徐遥一字一句:“低劣的基因决定了你的滥情和龌龊,婚前背叛成性的人怎么可能被婚姻改造?我真的太蠢, 竟然还想为了孩子给你机会。”   “……什么孩子?你怀孕了?”   “对,但我已经决定打掉。”   林皓淳双腿虚软,跪下来抱着她的腰:“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徐遥冷艳俯视:“手拿开, 我嫌脏。”   他不动,徐遥便一把推开:“以后再也不用忍受你这个巨婴和你那帮垃圾朋友,你们抱在一起烂死吧。”   她转过身, 目光落向明微,略点点头,然后大步离开。   林皓淳跪坐在原地失魂落魄。王煜和另外两个男的搀他起来,正要离开, 却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站住。”   他们抬起头。   邵臣面色清冷,先问明微:“他刚才骚扰你了吗?”   明微不语, 只是嫌恶地别开脸。   邵臣了然,把手机交给她,柔声道:“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来。”   明微迟疑片刻,没作声,照着他的话独自离开。   回到房间,她立刻换衣服,然后收拾行李。   收完没多久,邵臣进院子,见她坐在树下的躺椅里,旅行包搁在桌上,他一个字也没问,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   “等我换衣服。”   明微看见他右手骨节通红,心脏猛跳了两下,低声应着:“嗯。”   邵臣给王丰年发信息交代两句,带明微提前退房走了。   王丰年一家子不明所以,把王煜喊回来询问:“是不是你又得罪了他,所以他才突然走的?”   王煜喊冤:“不关我事啊,他刚才把我朋友打了,可能没心思再度假了吧。”   “邵臣跟人打架?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干嘛突然动手?”   王煜也不敢一五一十交代,支支吾吾说个大概。他妈妈早有预料般点头:“为了那个漂亮姑娘打人,对吧?我就纳闷呢,邵臣平时多稳重,从来不和谁起争执,现在居然因为一个女孩变得那么暴躁。所以说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只会惹事,害人害己。”   王煜见王丰年的神色满是困惑和担忧,忍不住偷偷追问:“爸,小叔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先前我妈和奶奶都想给他介绍对象,你为什么总是阻拦反对?”   王丰年叹气:“他不喜欢麻烦,让我推掉……再说也不想耽误别人。”   “什么叫耽误?谈恋爱结婚不是很正常吗?”   王丰年心下焦躁,走来走去,回头见儿子紧跟不舍,纠结再三,终究松口,把邵臣患癌的事情告诉了他。   王煜听完大惊:“肺癌晚期……那他……你怎么不早说?”   “邵臣自尊心很强,不希望被当成病人看待,他想平平静静地过正常生活……你说那个女孩子是你高中同学?她为人怎么样?”   王煜满心混乱:“反正经常有男的为她发疯。”   王丰年摇头轻叹:“那我找时间和邵臣聊一聊,看他是怎么想的。”   王煜脑中惊涛骇浪,无数疑惑涌现,强烈的冲动带来焦灼,无法思考,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否则可能活活憋死。   ——   邵臣送明微回家。   到紫山珺庭,她说:“你陪我上去。”   “好。”似乎无论她开口提什么要求,他都不会拒绝。   明微低着头闷声进电梯。她心里对这个住所已经没有留恋,进屋后找出行李箱,慢慢收拾一些衣物和日用品,塞得满满当当。   邵臣看着她,低声笑了笑:“你这是准备和我私奔吗?”   明微把黑糖装进猫箱,问:“你介意养猫吗?”   他说不介意。   明微来到他面前,抬起下巴,面色清冷高傲,通知他说:“你现在可以把我带走了。”   邵臣瞳孔里映着她孤注一掷的神态,像破碎的水晶重新粘贴起来,折射出绝艳颓靡的光。邵臣拉起她的手,亲亲手背。   其实她为什么要从一个宽敞舒适的环境搬到旧城区不足四十平米的小破房子呢?这年头还有为了爱情抛弃物质的事吗?说出去都笑死个人。也许放在十年前、二十年前,会有人赞同理解,但现在只会被嘲讽幼稚无脑。   没错,以前明微也这么想,甚至更现实更冷漠。她试过学那些聪明人断情绝爱专注搞钱,恣意、洒脱、通透,别人分明都很快乐,可她却越来越像具空壳。   接着在某个夜里她诚实面对自己的心,问,明微,你究竟想要什么?或者,不想要什么?   人在世上每天戴着不同的面具,即便与自己独处也一样。今天流行这种观点,明天流行那种,像探照灯射来射去,人变成趋光的小飞虫疲于奔命,被眼花缭乱的高级词汇唬得晕头转向。   所以明微,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不清楚。只知道自己不想要孤独,不想要虚情假意,更不想活得像具空壳。   此时此刻,她想和邵臣相互陪伴,不让对方孤单。   收拾完行李,下电梯时,她发现邵臣有些失神:“你在想什么?”   “我好像拐跑了一个大闺女。”邵臣说:“要是我有女儿被这么拐跑,一定打断那个小子的腿。”   明微知道他和自己在一起始终被罪恶感包围,幽灵般挥之不去。   “原来你喜欢女儿。”   “嗯?”转折太突兀,邵臣愕然。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是指作为父亲的身份。”   邵臣被问住:“……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就现在想。”   他不语。   明微笑起来:“我听过一个故事,一对年轻夫妇非常相爱,结婚第二年妻子怀孕,丈夫因为执行救火任务受重伤,弥留之际嘱咐妻子打掉小孩,免受拖累,后半生务必要过得幸福圆满。妻子答应了。但在丈夫去世后,她仍然生下遗腹子,独自抚养长大,而且始终没有再婚……你信么,世上还有这种女人,是不是觉得她很傻?”   邵臣脸色不太好:“她一定很辛苦,单亲妈妈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孩子生下来也没法塞回去。”   “她一定很爱她丈夫。”   “可她丈夫也许更希望她活得轻松一些,放下过去,组建新的家庭。”   “但人家自己不那么想呢。”   邵臣深呼吸,神情愈发地沉下去,明微见状却笑起来:“放心,我从来没想过生孩子,不会成为单亲妈妈的。”   他看着她,忍不住抬手摸摸那颗脑袋,脸色渐缓:“你自己还像个孩子。”   明微扬起嘴角讥诮:“知道自己刚才什么表情吗?痛苦个什么劲儿,当我那么纯情,要为你生孩子?我疯了么?”   邵臣拧眉:“那你说那些话吓我做什么?好玩吗?”   “还行。”   邵臣气结。   电梯打开,明微把猫一并塞给他,自己两手空空出来,大步走出小区,径直坐上副驾。   邵臣把行李放在后备箱,猫放在后座。明微看着窗外不说话,他也默然开车。   回到那栋旧楼下,邵臣解开安全带,这时却听明微开口:“我觉得自己好轻浮,自作主张主动倒贴,没得到邀请就送上门搬过来,你是不是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女人。”   邵臣胸膛重重地跳:“别这样,我知道你什么样的人,不要贬低自己。”永远不要。   “我的主动让你有压力吗?”   他垂下眼帘:“没有,我知道你想和我待在一起。”一分钟都不愿浪费,因为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那就收起你的忧虑,藏好它,就当演戏,让我们像普通情侣那样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别管以后,行吗?你知道每次看见你犹豫退缩,我都得花更大的力气才能往前一步。”她咬牙控诉。   邵臣屏住呼吸,心里在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和你永远永远快快乐乐在一起。   他拉起明微的手,贴在唇边轻吻:“对不起,别生气了。”他想她今天经历不少事情,应该很累:“回去给你做好吃的,想吃什么?”   “吃你行么?”   他笑:“我皮糙肉厚,不好啃。”   “你也知道自己不好啃?”明微哼笑了一声。   邵臣将她拉近,亲了亲额角。   黄昏最后一丝余晖斜洒窗台,明微住进了邵臣的家。她在卧室整理行李,将衣物摆进掉漆的小木柜,和他的放在一起。   黑糖从猫箱出来,疑惑地打量新环境,这里嗅嗅,那边碰碰。   邵臣这个主人倒显得有点无措,抬手摸了摸眉骨:“要不,明天我去另外租一套房子?”好一些的房子。   明微嫌他啰嗦,放下豪言:“你不用特意为我改变什么,我喜欢这儿,也没那么娇生惯养。”   邵臣不理解,左右四下看看:“你喜欢这儿……”   “对呀。”她说:“到处都有你的生活痕迹,而且外面那棵苦楝树也深得我心。”   邵臣觉得她有时候非常理想化,很多事情都考虑得比较简单,随心所欲。于是他也不讲那些烦人的大道理,让她自己慢慢体会。 第26章   ====================   果然, 当天夜里明微难以适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睡不着,喃喃哀叹:“邵臣,你的床怎么这么小呀……”   她之前睡过一次,因醉酒没什么感觉,但现在两个人挤一张单人床, 翻身都成问题,可憋屈坏了。   第二天明微醒不来, 直到日晒三竿才起。   她迷迷糊糊下床, 伸着懒腰走到客厅,发现哪里不太一样。仔细瞧,沙发前面那张累赘的茶几不见了,却多出一张羊毛地毯。   她给邵臣打电话。   “你在哪儿?”   “买东西。”他嗓音略微带笑:“怎么样,还能坚持住多久?”   明微努努嘴,哼一声:“我好得很, 不知道住得多舒坦。”   邵臣又笑了笑,没再调侃她,只说:“煮了鸡蛋和粥, 应该还是热的,冰箱里有午餐肉和橄榄菜。”   明微应着,又问:“你知道我喜欢坐地上呀?”   他说:“猜的。”   她想大概是在她家看见地毯上堆砌乱七八糟的东西, 知道她的活动区域。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儿。”   挂了电话,明微去瞧黑糖,发现猫猫也已经喂过了。   她到厨房盛粥,水煮蛋还是温的, 她从冰箱找到一罐橄榄菜,配稀饭正好。   黑糖爬到她腿上坐着。明微抚摸猫猫头, 嘀咕说:“他很好,对吧?”   猫儿眨眨眼,打了个哈欠。   “你要觉得我说的对就叫一声呀。”   它不叫,只是仰头蹭她的胸。   明微嗤笑:“当着你臣哥的面可别这样,小心他吃醋揍你。”   黑糖把自己的白爪子也踩了上去。   中午邵臣回来,把新买的床单被套塞进洗衣机清洗,又将猫粮和猫砂搁在阳台的空架子下,然后和明微出去吃饭。   下午家具城的师傅上门,拆走了那张逼仄的小床,把崭新的实木床架和床垫抬上来安置妥当。   “本来想换两米的,但是地方太小,放不下。”邵臣说。   明微站到垫子上跳啊跳,里面的弹簧发出极细微的挤压声,她高兴地蹦到他面前:“早说呀,带我一起去家具城,我肯定会选铁艺的架子床。”   邵臣问:“有栅栏那种吗?”   “嗯。”明微眯起促狭的眼睛:“知道为什么?”   他摇头。   “声音好听,摇起来咯吱咯吱的,你想想,可带劲了。”   邵臣语塞:“……隔音不太好,楼下是个鳏夫。”   明微跪在床上,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摇摆晃动,试试有多大声响。   邵臣默了会儿,问:“要不就换成你说的那种架子床?”   明微闻言噗嗤一声,笑得前俯后仰:“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   “邵臣,你不要那么色情好不好?楼下鳏夫听见怎么受得了?”   “……”他忘了这是个邪恶调皮的小蛇妖,死坏死坏的。   “晚上你教我做饭吧。”她忽然说。   邵臣觉得意外:“怎么突然想下厨了?”   “基因觉醒。”她又开玩笑:“过日子嘛,怎么离得开柴米油盐?”   邵臣看着她默然许久,摇摇头,轻声笑说:“你这双手什么都不用做,我喜欢看你养尊处优的样子,那才是明小姐。”   她眨眨眼:“我只是做着玩儿。”   “可你以前从不下厨房,跟我在一起也不需要。”   明微有点无奈,澄澈的眸子倒映着他认真的模样,心也跟着柔软几分。   “以前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很容易觉得烦躁和无聊,可是和你在一起,这个世界变得顺眼不少,很多事情都让我拾起兴趣,我想跟你一起尝试。”她说:“别把我当成娇生惯养的小姐,我想学会怎么过日子。”   邵臣忍不住将她抱进怀里,胸膛溢满怜惜之情:“好,我们一起。”   ——   傍晚邵臣接到王丰年的电话,被叫出去见面谈事情。   家里剩下明微一人,她刚刚开启新技能,玩得正投入,兴致勃勃地搜索菜单,打算靠自己完成一桌晚饭。   然后她就被热油烫了个泡。   手指生疼,她跳起来哇哇大叫,锅里还在噼里啪啦爆炸,不知道鲫鱼有没有糊——管它有没有糊,她不敢碰煤气灶的旋钮,只匆忙将锅盖丢过去阻止油滴四溅,然后打开水龙头冲手。   这一折腾,烹饪兴趣已减去大半,明微拍了个照片发给邵臣:“待会儿回来顺便买一点烫伤药。”   五分钟后他回复信息:“好。别碰灶台的东西了。”   明微问:“你还回来吃晚饭吗?”   “不了,你先吃吧。”   明微撇撇嘴,倒掉失败的黑暗料理,点了份外卖。   天色渐沉,暮色四合,晚饭后明微将晒干的床单被套收进来,铺在新买的双人床上,接着她去洗澡。   刚洗完,裹着浴巾出来,听见叩门声响起,她一下变得雀跃,穿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去开门,嗲着嗓子嗔怪埋怨:“你怎么才回来呀——”   下一刻却僵住,撒娇的表情瞬间垮掉。   王煜显然也很震惊。   尤其见她头发半湿,身上只围着一张毛巾,愈发慌乱了几分:“你、你怎么在这儿?我小叔呢?”   明微难掩反感,白他一眼,扯起嘴角:“你爸叫他出去谈事,你不知道?”说完也不听人回应,自顾扭身走向地毯,踢掉拖鞋,歪进沙发里,双腿交叠。   王煜走进来,像是为了避嫌而没有关门。   “你和小叔同居了?”   “跟你有关系吗?”   王煜不知哪儿来的一股火:“你知不知道他是癌症病人?别玩了,你放过他,换个人折腾吧!”   真奇怪,这世上总有些人喜欢跑到别人的生活里指手画脚,好像他们的想法的建议有多重要似的。   以明微的脾气不会与这些人讲道理争论,她另有办法对付。   “可我就喜欢折腾他。”明微挑起眉梢,一脸嚣张得意,毫不避讳地释放恶女的姿态:“怎么办,你小叔明知道被我玩弄也心甘情愿呢,多有意思,我现在新鲜感还没过去,等腻味以后自然会换个人的。”   眼看王煜被气得脸色青白,她满意极了。   “你真是个疯子……你还有良知吗?”   明微噗嗤一声,笑得轻蔑张狂:“什么玩意儿?我当然没有啊!”   王煜心脏突突乱跳,用力瞪住她,浑身僵硬。   明微眨眨眼睛,好心好意地问:“怎么了?你该不会要被气哭了吧?”   “你想找人玩,可以找我,别欺负小叔,他得了癌症,不该被这样对待……”   王煜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让他紧紧攥拳,但既然已经豁出去,他顾不上别的,愿意用面子和自尊换一个机会,也许、也许她感兴趣呢……   王煜屏住呼吸望向明微。   很遗憾,他在她脸上没有看到任何惊讶和兴致,她竟然连一点点好奇和意外都没有,似乎自己那点儿心思早就被她看穿,而且压根儿没放在眼里。   “你?”她轻飘飘扫了眼,目光尤为轻蔑:“你连邵臣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乏味得让人难以下咽。”   明微说完再懒得看他,起身走到阳台给黑糖倒猫粮。   王煜僵硬地站在客厅,正想着怎么挽回颜面,推翻刚才那番话,这时却见明微朝楼下张望,不知看到什么,背影顿了顿,随即变得有点慌乱,二话不说回身跑向大门,就这么裹着一张浴巾跑了出去。   穿过昏暗的一截短巷子,她冲进混乱的街道,车来人往,光影错落。明微四下搜寻邵臣的身影,一手抓住胸前的毛巾防止掉落,不管周遭无数双眼睛,跑过水果店、眼镜店、寿司店、奶茶店。他的车子就停在路边,但人不见踪影。   明微觉得自己找错方向,转身往回跑。   经过一家药店,忽然一个声音将她叫住。   邵臣拎着一袋东西从药店出来,望着她这副模样,目光满是错愕。   “你……”   明微大口喘气,走到他面前,说:“我刚才看见你在楼下,往外走……”   他抬起手中的塑料袋:“想起膏药还没买。”   明微无语:“我还以为你听见我跟王煜说的话,生气了。”   “王煜来了?”   “嗯。”   邵臣没有多问什么,默然脱下冲锋衣给她穿上,拉链拉好。   “就因为这个,像傻瓜一样裹着浴巾跑到大街上?”他揽住明微,拨开她额前凌乱的湿头发,眼里是很深很深的温柔。   明微低喃:“我怕你误会嘛……你那远房侄子讨厌死了,我又管不住自己的嘴,每次不爽就会说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邵臣垂眸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心软似水:“别胡思乱想。”他说:“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跟你生气。”   明微一时有点茫然,心跳杂乱无章,抬起眼睛看着他:“真的吗?可是,为什么?”她产生疑惑:“我是说,我没有为你付出过,也没有做过一件好事,而且还闯祸惹来纷争,你不觉得很糟糕吗?”   “一点也不糟糕。”   明微依旧茫然。   邵臣说:“你不用做任何付出,你的存在本身就让我觉得……很满足。” 第27章   ====================   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没有人会这么告诉她:你什么都不用做, 你存在着,就是有价值的。   明微很震惊。   “我、我活着就行了吗?”开什么玩笑。   可邵臣异常肯定:“是的。”   明微摇头:“对我要求这么低?”   邵臣说:“你可以对自己有要求,但我没有资格要求你。”   明微垂眸默了会儿, 弯起嘴角:“所以你也不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报?”   “当然。”邵臣语气淡淡:“如果有人对你好,但是计较回报,或者要你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事, 那他只是为了自己,千万别信。”   明微笑着打量他:“你真的很适合修道, 和我表姐应该能聊得来。”   邵臣失笑, 低头看她:“你想让我去做道士吗?”   “……不要。”太亏了。   明微说着左右瞅瞅,手指抓紧他,小声嘀咕:“快回去吧。”   “现在知道害臊了?”   她抬手挡住眉眼:“好想买个水桶把头罩住……”这样就没人认出她是那个穿着浴巾跑上街的笨蛋了。   两人搂抱着上楼回家。王煜见他们如此亲密, 颇不自在。   明微当他是死的,径直回房间,关门穿衣服。   邵臣看了眼, 漠然开口:“你跟我下来。”   王煜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白着脸跟在他身后。出了单元楼也没有停下,走到幽暗的巷子, 前面是嘈杂的街道,邵臣站住,回头看着他, 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   “我不管你今天来干什么,但是以后别再来了。”邵臣颜色冷淡:“别再插手我的私人生活。”   王煜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小叔,你清醒一点,明微知道你得癌症吗?她安的什么心?”   “你觉得她能安什么心?”邵臣目光沉沉。   王煜咋舌:“她、她就是个蛇蝎女啊, 玩弄男人取乐的,刚才自己都承认了, 玩腻了就抛弃你,她的脑子和正常人不一样,明知道你得癌症还要下手,就为了满足她病态的快感!”   “你这么不遗余力地把她妖魔化,又是为了满足什么快感?”邵臣冷冽质问:“猎奇还是猎巫?”   王煜瞪大眼睛闷了好几秒:“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为了她跟别人打架,现在还要跟我翻脸,不都是她祸害的!”   邵臣揪住他的衣裳把人推向墙壁,王煜后背生疼。   “我就算为她下火海也是自己乐意,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   “你……”   “看在你爸的份上,我已经够客气了,如果你再诋毁她一句,别怪我不讲情面。”   ——   明微换了睡衣,拿出吹风机吹头发。   快干的时候邵臣回来,关好门,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头发吹好了吗?”   “嗯。”   他若无其事坐到饭桌前:“过来。”   明微放下电吹风走去,桌上明晃晃一盏吊灯,他打开塑料袋,拿出医用棉签、碘伏和烫伤膏。   “我看看。”他轻轻托起明微的手,看见中指背面凸起一个黄豆那么大的水泡:“疼吗?”   “刚烫着的时候疼死了,现在还好。”   邵臣小心翼翼地帮她消毒,涂抹膏药。   明微另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低头专注的眉眼,如此静谧、深邃,像无人知晓的旷野,孤寂而迷人。   她的呼吸声稍稍重了些。邵臣似乎知道她所思所想,很轻地笑了笑。   明微心跳更乱了,忙开口找了个话题:“你和王煜他爸谈话顺利么?”   “嗯。”   “是聊我吗?”   “对。”   明微有点泄气,努努嘴,挑眉冷笑说:“他们都觉得我会祸害你呀?”   邵臣稍稍抬眸看她:“没有,三哥只是问了几句,没有干涉我的意思,之后主要聊我妈的事。”   “你妈?”   邵臣脸色清淡:“她想通过三哥联系我,三哥来询问我的意见。”   明微记得他好像说过父母都不在了,原来并不是都离世的意思?   “那你怎么想呢?”   邵臣摇头:“二十几年没见了,现在回来又能怎么样。”   明微柔声问:“她走的时候你几岁?”   “两三岁吧。”   明微抿了抿唇,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脸:“两三岁……她怎么舍得呢?真狠心。”   邵臣却并无任何自怜或委屈:“也许她有自己的难处,想摆脱旧环境,去过新的人生。”   明微好羡慕他的心态:“你怎么能这么看得开?我就做不到,换做我会想,既然忍心丢下自己的孩子,那现在找来干嘛?年纪大了需要亲情才记起有个骨肉?太可笑了,有的人根本不配生小孩。”   邵臣怕她勾起烦心事,思忖着,随意笑笑,转开话题:“算了,我妈应该不会再找我,王煜也不会再来打扰你,那些人和我们的生活无关,不值得伤神。”   明微深深吁一口气。   他给她上完药,回房间拿毛巾,接着去浴室洗漱。   洗完澡出来,穿着长裤,擦擦头发,见明微歪在椅子上,胳膊搭着椅背,一条长腿垂下来,荡啊荡,白得晃眼。   “怎么了?”神色不太对。   她枕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睨他,然后扬起手中一盒东西:“你是去买药还是买这个呀?”   杜蕾斯,装药的袋子里发现的。   邵臣走近,拦腰将她抱起:“刚好看见,顺便买了。”   “才不信。”明微咬唇:“为什么不多买几盒?”   “收银员是位老阿姨,一直盯着我,没好意思。”   闻言明微乐得咯咯直笑。   邵臣把她安放在床上。   “小心你的手。”   她可喜欢到处乱摸乱挠了,像只野性难驯的猫科动物。   可明微压根儿不管,这种时候最嗲最娇,不断地喊他:“邵臣、邵臣,你快点儿呀……快把我扒光……”   邵臣惦记她的烫伤,牢牢扣住那只手的手腕,悬在半空。做的时候也悬着,一直没有松开。   他就是这样的人,即便在最迷乱的时刻也保持几分理智和清醒。   而这份克制对明微来说简直比□□还烈。   “好想看你发疯失控。”在床上。   “刚才不算吗?”   明微摇头,垂眸看看自己手腕的红印子,心尖痒得厉害。   邵臣见她呆呆失神,额头挂着点点汗珠,脚掌踩着床单无意识地缓缓轻蹭,于是哑声问:“再来一次?”   明微赶忙合拢双膝:“待会儿……我现在还没缓过来……”   他哑然失笑。   明微脸红,眨巴眨巴眼睛,咬牙嘟囔:“不许这样。”   “哪样?”   她趴到他身上,皮肉紧贴,感觉两个人的呼吸渐渐一致,缓慢地沉浮。   “你不知道自己很会勾引人。”明微嘀咕:“常常无意间让我乱七八糟。”   邵臣的手掌抚摸着她汗湿的背,没有说话。   “其实那天晚上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自己完蛋了,因为我竟然不太敢看你。”   邵臣低声揶揄:“我记得你明明很大胆,直接问我借打火机。”   明微想起这个“哼”了声:“可是你都不理我,态度好冷漠。”   “我有冷漠吗?”他以为只是正常的陌生人的距离。   “嗯,有。”明微点头:“这么漂亮的姑娘主动搭讪,你竟然正眼都不瞧一瞧,到底怎么想的?”   邵臣的手往上,若有似无缠绕她的头发:“我习惯独来独往,对很多事情置身事外,当时应该没什么想法。”   可恶,居然真的没有想法。   明微的脚尖蹭着他的小腿:“那些讨厌鬼说得没错,本来你的生活安安稳稳,要没有我,你也不用遇到讨厌的事情,不用和人起冲突,还跟亲戚闹得不愉快。”   邵臣缄默许久,胸膛深深起伏:“明微,要没有你,我只是个麻木等死的行尸走肉。”   她动作僵住,呼吸海潮般跌宕,心下一阵酸涩。   你不是行尸走肉,是活生生、热滚滚的人。   明微不让他伤感,开启自己的无赖技能,慢悠悠笑道:“刚才明明就很生龙活虎,哪里麻木了?”她口无遮拦不顾人死活:“把人家顶得直哆嗦,新换的床单弄得这么脏,你是榨汁机么?眼看人家受不了了还一个劲儿地戳,不害臊。”   “……”邵臣倒吸一口气,又想捂她嘴了。   小小的卧房只有他们两个,说些私密话也无可厚非,但他仍然被她的辛辣言辞惊到,这个小魔女不按常理出牌,打得人措手不及。   “你先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哪句?”   “再来一次。”明微缠着他:“邵臣,我要你,立刻就要……”   撒娇求欢,浑然天成的欲,谁能抵挡得了呢?邵臣是个正常男人,他对她的欲望可能更浓更烈,只是不会表达得这么裸露直接。   而明微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脾气,不懂节制,只知尽情尽兴。邵臣时常觉得她像一只野生动物。   偶然闯入了他的荒原。 第28章   ====================   明微心血来潮的烹饪热情被热油炸没了之后, 原本从此打消进厨房的念头,奈何只要邵臣做饭,她就忍不住黏过去, 跟他一起摘菜,洗菜,切肉。等到点火热锅准备下油的时候她就溜得远远的了。   邵臣的作息对明微来说堪称魔鬼。   他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 出门慢跑半小时再回来冲澡。   有几次夜里,明微下决心要和他一起锻炼, 并竖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 可到了第二天清晨却死活离不开床。   邵臣就笑话她:“你说你有出息吗?”   出息是个什么东西,不懂。   明微懒散惯了,起床气不小, 清早或者午睡醒来第一件事就要找邵臣,别的什么都不管,要他抱一会儿, 安抚几分钟才会舒坦。   如果睡醒找不到人,她就坐在床边自个儿生闷气,气个两分钟也就没事了。   某天邵臣跑完步回家, 意外发现明微已经做好早餐,笑盈盈地催促他赶紧去洗手。   原来她煮了一锅紫米粥,还蒸了豆沙包。   邵臣平时不怎么吃这些甜甜腻腻的东西, 但抵不住她殷切的目光,只能乖乖做小白鼠。   不偏袒地讲,并不算难吃。   邵臣捧场,想起她以前吃东西乱七八糟, 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开饭,毫无规律, 胡乱折腾,于是忍不住督促了一两句。   “紫米补血益气,对脾胃有调养作用,你胃虚,早上喝这个比牛奶要好。”   他说着自然而然记起让她做胃镜的事,正欲开口,明微仿佛知道他的意图,立马舀了一小勺粥喂到他嘴边:“乖,先吃饭,不说话了啊。”   邵臣目光淡淡地看着她。   明微吐吐舌头。   接连煮了三天紫米粥,邵臣帮她改良做法和步骤,卖相与口感都可以拿出去见人了。   他们同居住在一起,每天无非就是柴米油盐,相互作伴。   明微喜欢玩拼图,邵臣陪她坐在地毯上摸索拼凑,不用开电视也不用听音乐,两人安安静静地,专注着,一个下午恍然过去了。   某天邵臣出门办事,明微想着中午随便应付一顿,于是烧开水泡方便面,从电视柜下面找到一本书,拿来盖泡面。   很厚很厚的小说,分上中下三册,估计超过百万字。   明微不是阅读的料,很久没有翻过实体书,更别提这种能当凶器的大部头。   她随意打开上册,瞥两眼,没想到被开篇吸引,竟然看了进去。   开头讲祖父埋怨初生的孙子长得丑,母亲忙把孩子抱过去,说,我的小乖乖,你多难看,你多难看,我多疼你。接着祖父又说,丑也没关系,只希望他将来做个好人。   明微不知道为什么被这个吸引,慢慢钻进故事。邵臣回来见她躺在沙发里抱着书,乌黑长发衬得巴掌脸白皙,薄被搭在腰下,文文静静地,神情投入,认真的样子很美。   邵臣没有打扰她,自顾回卧室换衣裳。   那天明微兴致浓烈,立下豪言壮语,要用一周时间把三册全部啃完,邵臣觉得佩服,话虽如此,事实上她放下书以后就再也没拿起来了。   邵臣哭笑不得,三分钟热度,这才是她。   ——   明崇晖的息肉手术很成功,人虽然在医院,但由于许芳仪的告状,他什么事情都没落下,出院之后找时间给明微打了通电话   “前几天是不是和你妈吵架了?”   明微以为他又要教训自己,眉头一拧,沉闷地不吭声。   但明崇晖这次倒没有责备她,又问:“你和傅哲云相处得怎么样?”   “我对他没什么感觉。”   “哲云是个好孩子,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别这么早下结论。”   明微默了会儿,问:“这么好的青年,你怎么不介绍给嘉宝呢?”   明崇晖倒笑起来:“很明显他喜欢你。”   “那你觉得他喜欢我什么?”明微冷静地开口,语气是真的好奇:“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不学无术到处闯祸的惹事精,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个可称赞的地方。傅哲云只和我见过两三面,他喜欢什么?”   明崇晖说:“不可否认,外貌是一个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性格上的吸引和互补,哲云是可以包容你的。”   明微屏息数秒:“爸,其实我有男朋友了。”   听完这话那边静了许久:“什么时候的事?”   “最近。”   “怎么没听你提过?”   她不语。   明崇晖说:“明微,你要真不喜欢傅哲云,我和你妈也不会勉强,但不要为了叛逆而叛逆,这样很不负责。你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这样的……”明微想告诉父亲,她对邵臣很认真,不是为了跟父母作对,也不是一时激情,她想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做什么都好,只要跟他在一起。   如果他们认识邵臣就会知道他有多好,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明微心潮翻涌,想郑重地跟父亲谈一谈她和邵臣的事,耳边却只听见明崇晖疲惫的叹息。于是她沉默下来,将珍爱的东西放在心底收着,不再轻易示人。   明崇晖也沉默了很久,方才开口:“月底我要办酒席,你把他带过来吧,如果真有这个人的话。”   明微愣了愣,没想到他会忽然松口,一时不知怎么接话,茫然询问:“办什么酒席?”   明崇晖似笑非笑:“你爸五十岁生日你都不记得了?”   明微吐吐舌:“总觉得你才四十出头。”   “拍马屁没用。”   她笑:“往年也没办过呀。”   “你薛阿姨说整寿热闹一下。”   明微淡淡应了声。   明崇晖又说:“过两天嘉宝回来,你们要不要约着吃个饭?”   明微没有犹豫:“不用了,不熟。”   明崇晖说:“嘉宝特意问我,你喜欢什么,她想给你带一份礼物。”   明微对礼物和嘉宝没有兴趣,却问:“所以你怎么回答的?”   “嗯?”   “我喜欢什么,你知道吗?”她轻笑。   明崇晖略微叹气:“你小时候喜欢五颜六色的拼图,花花绿绿的指甲油,还有蓬起来的那种裙子,现在长大了,总不会还跟小时候一样。”   明微嘀咕:“你还记得呀。”   明崇晖没有继续多聊,他并不是喜欢沉浸在过去里感叹岁月的人,现在和未来更值得经营,于是跟明微嘱托两句就挂了。   她第一时间把这件事情告诉邵臣,蹦蹦跳跳,兴奋不已。   “我爸让我带你一起参加他的生日宴。”   邵臣有点诧异:“我也要去吗?”   “不然呢,你不想见我父母?”   他低眉思索,轻轻笑说:“见你父母做什么呢?他们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不会高兴的。”   明微认真看着他,表情变得非常严肃:“邵臣,你不是我的地下情人,我们光明正大在一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们高不高兴有什么要紧,就算全世界不高兴,我都不在乎,我就要带着你招摇过市。”   邵臣见她宣誓一般的坚定,仿佛要上战场,忍不住笑了。心里再多顾虑都踢开,远远的,没什么比得上让她开心重要。   他绝不让她扫兴。   “行,你爸生日,我们得送点儿什么?”   明微想啊想:“去年我送了一支钢笔,前年送领带,不晓得他平时有没有用。”   邵臣问:“他有兴趣爱好么?”   “嗯……他喜欢养盆景,平时也泡泡茶。”   邵臣说:“那就送一套茶具怎么样?”   明微拍手:“好呀,你送茶具,我送茶饼,刚好配对。上次在竹青山的民宿,老板请我喝过一种茶,叫老什么峨……”   “老曼峨。”   “对,没错。”明微眼睛发亮:“好苦好苦的茶,让我爸也尝尝。”   邵臣摸摸眉骨:“因为太苦所以送给爸爸尝?明微你真是孝顺。”   她乐了。   想到要带邵臣出席父亲的寿宴,兴奋了好几天,又想到时得上台致辞,必须认真准备一番,于是在网上找了许多范文。   “尊敬的来宾,各位亲朋好友,感谢大家光临家父五十岁生辰宴……”   明微念得牙酸:“怎么这么别扭啊?”她说不出口,这完全不是她的风格。   邵臣也很难想象她站在台上一本正经发言的模样,一定非常滑稽。   “好久没买新衣服了。”她对咬文嚼字失去耐心,转而投入本能与兴趣:“我们逛街去吧。”   邵臣第一次陪女人逛服装店,他自认往日还算沉着淡定,但在店里百无聊赖等待明微试衣服,被店员频频打量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一丝尴尬。   而明微却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她对自己美貌的自信从不掩饰或谦虚,这种高调的姿态常常会惹到旁人。这会儿换了漂亮的新裙子,更是无所顾忌地展示美丽,从更衣室出来,张开手臂转圈儿给他看:“邵臣,我快被自己迷倒了!”   偌大的商店,顾客与店员穿梭在货架之间,男男女女都被她吸引,纷纷转头望来,眼神各异,有的定睛观赏,表情仿佛在说:好漂亮的姑娘。有的则充满厌烦,好像在说:虚荣肤浅,这社会没救了。   明微知道邵臣性格内敛,于是抿嘴询问:“我是不是太浮夸了?”   邵臣反问:“你开心吗?”   “嗯!”   “那就行了。”   他不在乎她是否浮夸、肤浅、虚荣、做作,只要她开心,是又如何?   “像不像大家闺秀?”明微挑中一件平时不会穿的修长连衣裙,圆弧方领,雾蓝色的绸缎,优雅简洁。   “我爸理想中的女儿肯定就是这个样子,大家闺秀。”明微照着镜子打量,撇撇嘴:“看在他生日的份上,让他高兴一下吧。”   说着又暗暗嘀咕:“我可不要被嘉宝比下去。”   邵臣说:“你现在像一颗掌上明珠。”   明微挑眉:“当然,本小姐才是明教授的亲生女儿。”   他笑:“选这件?”   “嗯。”   但邵臣觉得她先前试穿的那三条裙子都很好看,于是一并拿去买单。   明微瞅他,问:“你为什么总爱穿这种冲锋衣?”   “方便,实用。”   她凝神琢磨:“不行,我要送你一套西服。”   邵臣还没反应过来,被她拉去逛男装店。   女孩子打扮洋娃娃的基因苏醒。明微认真给他挑衣服的样子仿佛在批阅考卷。   邵臣不大自在,但见她如此投入,也就甘于被摆弄了。   “邵臣,为什么我不是富婆?”明微哀叹:“好想把整个商场打包送给你。”   柜台后的收银员有点嗑到,垂下眸子微笑。邵臣用眼神示意她别胡说。   可明微满不在乎,端详着他穿上黑色高领毛衣的样子:“你现在好像一个腹黑霸总,床下斯文床上变态那种。”   “……挑好了吗?”   明微笑,将胳膊搭着的一件雾蓝衬衫递给他:“试试这个。”   逛完商场回家,邵臣觉得比登山跑步还累。   ——   明崇晖的生日在十月底,这天云淡风轻,阳光晒得十分舒服。   明微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打扮过了。   尽管她一直表现得像是为了要出风头,但邵臣心里清楚,她有多么期待这天,可以带他去见父亲。   这段感情,她想得到长辈的认同和祝福。   明微与父母忽远忽近,充满对抗,其实是成长阶段被忽略,缺少关注,所以心底总有缺失。   她与这世界的连结非常脆弱,而邵臣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位置,他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也许可以短暂地给与一些陪伴,但终究不能长久。如果有一天自己离开,她会不会又缩回从前孤零零的世界,无人关心,无人疼爱……   他一想心就会痛。   而明微对此并无察觉,她捧着礼品提盒细细打量:“这么精致的茶具,我爸肯定喜欢。”   邵臣开着车,“嗯”一声。   两人到酒楼,挽着手进宴会厅。   一群年轻学生正围着明崇晖在迎宾牌前面合影。大家平时不太敢和他亲近,好容易在私下场合聚会,姿态随意许多,也敢开他两句玩笑了。   邵臣感觉明微的手心有些出汗,心想她倒是难得紧张一回。   明崇晖拍完照,看见明微端端正正地立在那儿,今天十分得体大方。身旁的男子高大清瘦,气质沉稳舒展,没有任何浮躁或畏缩,第一眼印象不错。   他走过去,明微介绍:“爸,这是邵臣。”   明崇晖转头打量,男子平静地问候:“你好,叔叔。”   他向来喜欢年轻人不卑不亢,于是点了点头。   明微递上茶具和茶饼:“这是我们俩挑的,希望你喜欢。”   明崇晖说:“你们先进去吧。”目光落向女儿,提醒一句:“好好跟大家相处,看着爷爷,别让他偷偷喝酒。”   明微哦了声,牵着邵臣来到宴厅,今天来了很多明教授的学生,贵宾席坐着他的同事和朋友,傅哲云和父母也在其中。   而主桌除了爷爷奶奶,剩下三个陌生面孔是薛美霞的娘家人,明微完全不认识。 第29章   ====================   她跟祖父母打招呼。   爷爷说:“有没有给你堂姑和叔公他们问好?”   “刚才经过的时候问过了。”   奶奶说:“你最近在瞎忙什么, 前段时间你爸住院你也不去陪护。”   明微蹙眉,有点莫名其妙:“我去过呀,他不让我留在那儿。”   奶奶说:“嘉宝在国外念书的时候每天都给你爸打电话, 你呢,十天半月不联系,这么大人了也不懂事。”   爷爷说:“这次宴席也是你薛阿姨和嘉宝张罗准备的, 你倒是当甩手掌柜,轻松得很。”   明微张着嘴, 被数落得愣了好几秒, 接着几乎忍不住发笑:“他们不给我插手,我爸说生辰宴的事情交给薛阿姨,让我到时候来参加就行了。一边不让我负责, 一边又怪我不负责,你们能不能统一一下口径啊?”   她笑着,看上去很轻松的样子, 仿佛只是在和长辈撒娇。   邵臣发现她眼尾那块薄弱的皮肤微微跳了两下,手掌放在她后背,拇指轻抚了抚。   明微深呼吸。   她爷爷奶奶转开话题, 介绍在坐的另外三人,那对中年夫妻是薛美霞的姐姐和姐夫,另一个是她的老母亲。   明微礼貌而客气地打招呼:“你们好。”   爷爷奶奶又开始夸赞起嘉宝有多贴心多孝顺。   这时薛美霞笑盈盈上前, 喊明微一起商量待会儿的流程。   明微随她去到台边,嘉宝正和司仪说着什么,看见明微过来,立刻扬起微笑:“微微, 好久不见。”   “是挺久了。”   薛美霞说:“是这样,一会儿有致辞环节, 你看,你要说两句吗?”   明微用奇怪的表情看着她:“不然呢?”   薛美霞愣了愣,似乎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你嫌麻烦,不喜欢这种环节。”   明微又反问:“我不致辞谁致?”   嘉宝手里明显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边上的司仪面露尴尬,薛美霞也讪讪地:“嘉宝准备了很久……”   明微眯眼弯起嘴角,司仪忙说:“其实两位可以依次上台发言,不妨碍的。”   薛美霞沉默几秒:“嘉宝也是崇晖的女儿,她只是想尽一份孝心,你不会阻拦吧?”   明微笑了笑:“不知道我爸什么时候又生了个女儿。”她最烦薛美霞张口闭口说明崇晖是嘉宝的父亲,她自己的生父呢?忘得一干二净了?   邵臣见明微沉着脸回到座位,眼中压抑着阴郁的情绪,似乎随时等待爆发。   “怎么了?”   “没事。”她冷冷吐出两个字。   宴会开始,明崇晖坐在爷爷奶奶旁边,另一侧是薛美霞和嘉宝。司仪讲了一堆老掉牙的开场白,接着走流程,请子女上台致辞。   在薛美霞鼓励的目光下,嘉宝攥着纸先上去了。   明微抱着胳膊屏息观赏。   只见嘉宝拿过话筒,深吸几口气,脸颊几丝红晕,清咳两声,笑说:“我准备了很久,没想到还是这么紧张。今天是我父亲生日,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感恩,最敬重的人。我想对爸爸说,你一直是我的榜样和灯塔,我以你为荣,也想成为像你一样正直、优秀的人。”   嘉宝说得真诚而动情,眼眶也渐渐湿红:“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在遇到你之前孤苦无依,是你给了我们栖身之所,给我们遮风挡雨的家。你教我读书上进,供我留学深造,在我面对困难和迷茫的时候为我指引方向,答疑解惑。我常常想,自己何德何能,可以成为你的女儿……”   薛美霞攥着纸巾抹眼泪。明微的爷爷奶奶欣慰地点头。而明崇晖也是难得动容。   “我还记得第一次进西餐厅,我和妈妈什么都不会,被旁边的客人嘲笑,你站出来,让他给我们道歉,我才知道原来遭遇欺凌的时候可以不用忍耐,而是勇敢地跟对方抗争。以前我和妈妈习惯了省吃俭用,贫穷曾经让我非常自卑,在同学里抬不起头,后来你会给我买最新款的手机和电脑,作为考试成绩的奖励,让我知道只要靠自己努力就能够得到物质的回报。”   “高考那两天我非常紧张,妈妈甚至紧张得中暑病倒了。你亲自送我去考场,当我考完从学校出来,你等在那里,第一时间给我依靠和鼓舞。你是我和妈妈最坚实的后盾……”   “我希望下辈子我们还能做亲人,让我报答你的恩情……”   嘉宝哽咽地念完稿,在场宾客无一不被感动,纷纷为她鼓掌。   嘉宝下台与明崇晖和薛美霞拥抱在一起。   邵臣完全没想到今天来这里会看到这一幕,转过头,发现明微嘴唇紧绷,脸色发白,浑身都在发抖。   他握住她的手:“我们先走吧。”   可她此刻什么都听不见。   嘉宝高考的时候,巧不巧,明微也在高考。   她一直以为那两天明崇晖在家里吹空调,原来不是啊?   嘉宝成绩优异,而她成绩平庸,所以她的高考不值得被重视,对吧?   对,她整个人都不值得被重视。   她不值一提。   她是个笑话。   是块烂泥。   她根本不该存在。   ……   明微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提着裙子,背脊笔直地走上舞台。   刚才那段感人肺腑的发言已经吸引所有宾客的目光,没有人注意她拿起了话筒。当然,在如此情感浓烈的感恩信之后,别的致辞都将被衬为寡淡的白开水,平庸无味。   但明微早就把什么狗屁致辞抛到脑后了。   她望向主桌:“真感人,比悲剧电影还要煽情。”   清冽的声音淹没在嘈杂里,众人都在关注满脸泪水的母女,司仪也不理解她为什么现在跑上台,大家正在享受一种情感的余韵,按照正常节奏,等这一幕圆满结束,由他安抚宾客,做一些串词,再顺理成章地邀请第二位发言人……好吧,现在弄得多尴尬。   司仪犹豫着要不要上去解围。   底下有几个学生悄悄低语:“那是谁?”   “不知道,明教授的女儿吗?”   “教授有两个女儿?”   “刚才那个是继女,现在这个是亲生的吧,长得有点像。”   ……   明微攥着话筒,嘴唇紧抿。   邵臣不知何时站起身,视线凝望着她。   旁边她的祖父母正顾着安慰嘉宝,后面那桌亲戚纷纷感叹:“嘉宝这孩子真懂事啊。”   傅哲云坐在人群里默然打量台上的明微和台下的邵臣,心想,原来这就是她男友,到底哪里比他强?   而邵臣眼睛里只有悲悯和心痛,他知道她已经四分五裂。   明微看着明崇晖温言安抚妻女的模样,不管旁人怎么感动,在她的角度只觉得无比滑稽无比可笑。   然后她就真的笑出了声。   “请问你们演完了吗?”明微认清某种现实,恶毒和刻薄苏醒,不计后果地发作:“又不是葬礼,哭个什么劲儿啊?”   轻蔑而戏谑的言语通过话筒与音响清清楚楚响彻宴厅,霎时震惊满堂。   “我去……”   “她在干什么?”   学生们难以置信。   而贵宾席的知识分子们面面相觑,另外几位商界的老总倒十分镇定。   傅哲云的父母蹙眉,压下错愕与失望之色,摇了摇头。   明崇晖轻轻推开薛美霞和嘉宝,对上了明微死一般的视线。   “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称职的父亲?原来当初我在学校被同学恐吓,被老师排挤的时候,你在给你这位宝贝女儿遮风挡雨、答疑解惑啊?”明微面容带笑:“你今天叫我过来干什么?观看你们一家三口舐犊情深?当我是个透明的死人吗?”   明崇晖嘴唇动了动,喊她的名字:“你先下来。”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既然你已经有了这么优秀、孝顺,还知恩图报的女儿,应该心满意足了吧?我呢,是个多余的,是你明教授的污点和累赘,我有自知之明,一直都有。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给你丢人了。”   爷爷奶奶试图制止:“微微,别闹脾气,这是什么场合,怎么能这么跟你爸说话?!”   “他不是我爸。”明微冷冷地,面无表情地告诉明崇晖:“你安心去做别人的爹,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女儿,也不再是明家的人。”   说完随手将话筒丢给司仪,提裙下台,没留意脚下的台阶,穿着高跟鞋险些崴脚。   一双有力的手将她牢牢接住。   不用看也知道是邵臣,因为这里只有邵臣会站在她身边了。   他什么也没说,紧搂住这具灵魂碎裂的躯体,大步离开。   可是明家的长辈和亲戚们却不约而同围上来,七嘴八舌。   明微听见一个声音,沉沉的,没有往常的严厉,放得很软:“微微,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她在邵臣的臂弯里回过头,望着明教授端肃的脸,一字一句道:“你的家早就跟我没关系了。”她歪了歪脑袋,问出一个困扰多年的疑惑:“其实我不明白,你和许芳仪生我下来干嘛呢?”   明崇晖哑然惊愕,还想说什么,可她完全没有留恋,转身和邵臣大步离开。   经过礼品台时,看见茶具和茶饼跟其他礼物摆在一起,明微笑了笑,抽出来,带离酒店,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第30章   ==================   坐上车,她精疲力竭。   邵臣问:“还好吗?”   “好得很。”   解脱了。   一路无话,回到家,明微愣愣地站在客厅, 不知在想什么。邵臣去厨房倒了杯水,出来却见她一声不吭地脱掉身上的裙子,随手卷一卷, 塞进塑料袋。接着抬眸打量他,上上下下扫一遍, 面无波澜靠近, 伸手解他扣子。   “怎么了?”   “脱掉。”她看着碍眼,扒下这件雾蓝衬衣,一并卷进塑料袋, 然后丢在门边。   邵臣瞧她神态冷静得很不正常,刚想怎么逗她开心,忽然被她带进卧室, 推到床上。   “明微。”   “别说话。”她什么都不想听,也什么都不想说。   邵臣按住她解自己皮带的手:“安全套用完了。”   “不管。”   “我下楼去买……”   明微皱眉,只顾低头盯住他的腹部, 尝试将裤子扒下来。   邵臣制止:“不行。”   明微心下烦躁,埋下去吻住他的嘴,同时挣脱双手, 忙乱地去扯拉链。   邵臣冷静地别开脸,翻身将她控制在床铺里,望着那张苍白麻木的脸,心脏一下下揪得生疼:“别这样, 你到底在想什么?”   明微呼吸很重,只顾逃避:“看不出来吗?想做呀。”   “不行。”   “你怕什么?”她失去耐心:“磨磨唧唧, 到底是不是男人?!”   邵臣默然看她数秒,没生气,也没再试图讲道理,以手代替。   明微皱眉:“我不要这个。”   邵臣不理会她的诉求,执意用这种方式安抚她的焦灼和烦躁。   “还闹吗?”他语气淡淡。   明微咬唇瞪他,说不出话,曲起膝盖翻过去背对,闷闷地不予理会。   邵臣想拿床头柜的纸巾,胳膊横过去,被她一掌拍开。   跟黑糖生气不理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邵臣笑了笑,也歪下去,托着额头垂眼睨她。   手机在包里不停作响,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要接吗?”   明微缓缓摇头。   邵臣抚摸她的鬓发:“还没吃午饭呢,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   明微抱住他的胳膊,心不在焉,喃喃地:“别去,陪着我。”   邵臣拉起被子搭在她腰间:“不吃对胃不好。”   “那就叫外卖。”   他瞧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心里叹息,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明微的目光有些呆,不知落在何处。   沉默许久之后她才开口:“以前我幻想过很多次和父母决裂的场景,我以为会很爽很痛快,没想到竟然这么……”   空洞,厌倦,累极了。   邵臣在背后搂着她:“别胡思乱想,休息会儿。”   明微缓缓转过来,抱住他温热的身体,闭上眼:“邵臣,你别离开我。”   他心跳空了一拍,不知牵动哪条神经,手指尖也颤了颤,一时无言,没有回应。   明微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邵臣回避她的视线,喉结滚动,再三犹豫才说:“明微,别跟你家里人决裂好吗?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你,如果以后你遇到什么困难和坎坷,至少身边有可以商量的人……”   他不希望看到明微把自己弄到孤家寡人的地步,因为他会设想最坏的可能,假如她遭遇意外或者重大疾病,其实能拉她一把的只有父母亲人而已……   但他也深知明微的脾气,以为这番话会令她反感生气,可是竟然没有。   明微屏住呼吸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心里知道他的忧虑,所以半个字也没有反驳,只是重新闭上眼,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好了,别说了。”   第二天下午,明微给手机充电,开机后不久,接到许芳仪的电话。   “你怎么不在家?猫也不在。”   显然她去了紫山珺庭。   明微淡淡道:“我搬出来了。”   闻言许芳仪安静片刻:“听说你交了男朋友,是搬到他家了吗?”   “嗯。”   “在哪儿?”   明微没打算隐瞒:“灯台街。”   城北,老旧热闹的城市一隅。   那边又默了许久:“你今天有空吧,出来吃个晚饭,你爸……也来。”   明微毫无波澜:“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许芳仪叹道:“还赌气呢?你爸事先也不知道嘉宝准备了那段发言,你怪他做什么呢?那种环境,他的学生和同事都在,你就算看不顺眼,不能忍一忍吗?当众宣布和他断绝关系,怎么想的,你爸不要面子呀?你又得到什么好处了?”   原来他们认为她又在闹小孩子脾气而已。   明微轻笑了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平心静气:“行,晚上见。”   她挂了电话,想告诉邵臣,从房间出去,正好看见他在吃药。   明微发现药盒似乎不太对,拿起查看:“甲磺酸奥希替尼片……为什么换药了?”他平时不是吃吉非替尼么?   邵臣随意道:“耐药,医生换成三代的。”他语气好像在说感冒药。   明微心往下沉,轻声询问:“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邵臣朝她笑笑:“没有,我还好,你别担心。”   她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明微抿了抿嘴,抬手揉他粗黑的头发:“不管什么情况都别瞒着我,让我知道。”   邵臣“嗯”了声,转开话题:“刚才和你妈妈通电话?”   “对,她让我晚上出去吃饭。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你们好好聊。”邵臣说:“把你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很多矛盾都是缺乏沟通造成的,给他们一个机会了解你。”   明微垂眸看着那张沉静的脸,胸膛缓慢而深深地起伏,脑中空空如也,什么情绪都没有。   这种时候,他还在担忧她和父母的关系。   明微忽然觉察自己发生了某种转变,以前她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轻狂、任性,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全凭心意,以自己为中心……可现在她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只要邵臣能够放心。   于是她乖巧地回应:“知道,我会和他们好好聊的。”   傍晚出门前,明微看见邵臣在厨房切菜,准备晚饭。他的生活很健康,饮食清淡而规律,每天坚持运动,锻炼身体,早睡早起。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他一直很努力地活着,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明微忍不住走过去,搂住他的腰。   邵臣笑说:“干什么?你该出门了。”   “给我留碗汤。”   “嗯。”   明微踮起脚亲亲他的唇:“等我回来。”   “好。”   ——   许芳仪约在上次的鱼头火锅店见面,只不过订了包房,环境更私人一些。   明微进去时发现她和明崇晖已经到了。   看着父母,好像在看一对陌生人。   明微落座,许芳仪递过菜单:“你喜欢吃火锅,自己看看点什么。”   明微接过,随手放到一旁:“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许芳仪愣了愣,随即笑道:“你这个孩子,气性怎么那么大?”   明崇晖神色如常地打量她,问:“昨天那个年轻人没有陪你一起来吗?”   明微别开脸:“没有,他在家。”   许芳仪忙问:“你搬出去和他同居……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呢?”   明微目色冷淡:“这是我自己的事。”   许芳仪语塞,拧眉道:“他是做什么的?多大年纪?家庭背景如何,人品习性如何,这些都弄清楚了么,你就跑去和人家住在一起。”   明微不吭声。   明崇晖道:“这样吧,找时间让他出来和我们吃顿饭,正式地见一面,你觉得怎么样?”   明微抬眸看着父亲,又转眼看看母亲,不紧不慢地开口:“他以前在尼日利亚做贸易,两年前回国,投资亲戚开了一间打包站,平时主要在家养病。”   前面的叙述还好,最后一句话让对面的二人直接愣住。   “养病?什么病?”   “肺腺癌,晚期。”   许芳仪与明崇晖面面相觑,震惊之下头脑空白许久,待回过神,无论怎么想都难以接受。   “微微,你没开玩笑吧?”   “没有。”   明崇晖问:“你们认识多久了?”   这个问题让明微有些恍惚,双眸垂下去,目色略显暗淡。   九月中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十月底,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真的太短了。   “一个多月。”   闻言,许芳仪的脸色倒稍稍缓和:“你、你为什么要和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谈恋爱?这样对你对他都不负责。”   明微说:“我喜欢和他在一起。”   明崇晖问:“你一早就知道他的病情,还是谈恋爱之后他才告诉你的?”   “早就知道。”   许芳仪皱眉:“他怎么能跟你谈恋爱呢?不好好治病,还有精神招惹女孩子,这不是耽误人家吗?太坏了。”   明微说:“不关他的事,他拒绝过我很多次,是我非逼着他和我在一起的。”   这下可好,许芳仪霎时又急又气:“你到底怎么想的?啊?癌症不是开玩笑,也许他现在还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是一旦恶化,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应付得了……”   明微看着母亲:“我没有开玩笑,我对邵臣是认真的,如果他愿意,我可以立刻跟他登记结婚。”   “绝对不可以!”许芳仪有些忍无可忍:“结什么婚?我看你昏头了,脑子不清醒,才认识一个月,你发什么疯?赶紧断了!”   明微端起面前的玻璃杯,低头抿了一口,对母亲的恼怒没有反应。   “我真是不明白……傅哲云那么好的条件,你瞎了吗,居然不选他?”许芳仪说:“本来薛美霞想要介绍给她女儿的,但是你爸认为嘉宝前途无量,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认识优秀的男性,可你不一样,自己没有自知之明吗?心智不成熟,做事冲动任性,也没有像样的事业,嫁给傅哲云是最好的出路,否则你以后怎么办?!”   明微看着他们,屏息好几秒,倏地失笑:“我还真以为介绍傅哲云给我是偏爱……原来是瞧不起我呀?” 第31章   ====================   “我们是为你好!不然让你去嫁给一个癌症病人吗?”   “我乐意呀。”   明崇晖听了半天, 思索再三:“微微,你是不是为了打击父母,想让我们生气, 所以故意这么做的?”   明微抬眸望着父亲严肃的脸,扯起嘴角笑了笑,轻快地说道:“对, 以前我到处闯祸,惹你们生气, 给你们丢脸, 都是故意想引起关注而已。但我现在已经知道,那么做不值得。我要和邵臣在一起,无论你们怎么想, 我都不在乎。”   许芳仪无法理解:“给我一个理由,到底为什么?”   明微低下眼帘,维持着极淡的笑意, 语气坚定而平静:“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了。”   这时服务生敲门,端着托盘进来送柠檬水。   “你好, 请问需要点单吗?”   没有人回应。   气氛不太正常,看似一家三口却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脸色也是各异。   明微拿起菜单随意勾选, 然后递给服务生:“谢谢。”   其实她并没有控诉的意图,一直记着邵臣的话,好好聊,好好沟通……她希望自己像他那样有一颗强大稳定的心脏。   可惜她没有做到, 刚一开口,喉咙就堵。   明崇晖双手交握:“明微,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跟他才认识多久,这不是很可笑吗?”   哪里可笑?有什么可笑的?   而许芳仪在震惊之后也回过神:“女儿啊,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我知道你怪我们当时离婚……”   “你知道什么?”明微冷声打断。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只在乎自己的新家庭,迫不及待地去过新生活,把我像垃圾一样丢下。我在学校闯祸,你们只会高高在上地教训我,从不倾听我的想法,也不关心我为什么这么做。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仗着脸蛋到处惹事的害人精。你们没有担心过我会不会受到骚扰,也从没想过我在青春期会经历多少迷茫和无助。好像给了生活费就心安理得了,比养猫养狗还轻松。当然了,你们有一大堆理由和苦衷,比如需要照顾新的家庭,分身乏术。可那关我什么事?我对你们的二婚家庭充满厌恶,尤其每次被你们要求和他们和平相处的时候,我都忍着反胃在心里骂脏话。当然,我最讨厌的还是你们两个!”   明微一口气说完,胸口起伏,面色冷峻,眼尾甚至抽搐了两下。   明崇晖屏住呼吸看着她,许芳仪则避开目光。   明微按捺情绪,缓缓抬起下巴:“不过以后不用再忍受了。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安心享受你们美满的生活,我这个人从此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   明微回到家时没有敲门,恍恍惚惚,自己从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门,一室灯火,黄澄澄,暖昏昏。   她像长途跋涉的旅人,迈着踉跄不堪的步子,终于进入安全的休憩地。   邵臣盘腿坐在沙发里,怀中抱着黑糖,一人一猫正在看电影。   “聊得怎么样?”他问。   “嗯,挺好的。”明微冲他笑笑,踢掉拖鞋,扔下包,疲惫地歪进沙发,和他挤在一起。   “黑糖这么乖?”   “刚才喂了猫条。”   明微声音哑哑地:“你能让它开口么?”   邵臣手指挠着猫头:“有些猫本身就不爱叫唤。”   “可是它一声都没吭过。”   黑糖伸个懒腰,舔舔爪子,给自己洗脸。   邵臣低眉一笑,轻声念了句:“好可爱。”   明微努努嘴,挤走黑糖,自个儿钻到了他怀里,问:“有我可爱吗?”   邵臣愈发乐起来:“猫咪的醋也吃?”   “嗯。”吃的。   邵臣抚摸她乌黑的鬓发,那双深邃的眼睛满是困倦,愣愣地望着电视机,手指搁在嘴唇前。   “和你爸妈聊什么了?”   “没什么。”   “明微,”邵臣说:“别瞒我。”   他能看出她心情很差。   明微抬头望向他,抿嘴笑了笑:“行,不瞒你,他们知道我搬出来住,有点生气,想约你见面,但是被我推掉了。”   “吵架了吗?”   “没有,我都这么大人了,他们知道尊重我的意愿。”   邵臣还想继续询问,被她撒娇打发:“哎呀,肚子好饿,你不是给我留了汤吗?顺便下碗面条吧。”   邵臣无法,只能放弃:“好,你先去洗澡吧。”   明微起身回房间换衣服,天气变凉,她穿上长袖长裤,一股松柏的清香味,和邵臣的衣物一样。   她没去洗澡,而是走进狭窄的厨房,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脸颊贴着背心,严丝合缝。   “怎么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邵臣低头用筷子搅动锅里热腾腾的面条,没有回应。   “说话呀。”明微催促。   “我……”邵臣哑然:“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明微愣住了。   他大概也觉得有点傻:“就是想对你好,没什么特殊原因。”   “那、那你以前对别人这么无微不至过么?”明微声音变小。   邵臣却摇头笑说:“其实除了你,没人觉得我好。我也是挺自私的一个人,有时甚至显得冷漠,不近人情。只是遇到你这个更不靠谱的……把生活过得一团糟,总让我放心不下,想照顾你……”   明微自嘲:“人道主义关怀么?”   邵臣失笑。   她闭上眼睛,心在发抖:“难道不觉得我是个废物吗?”   他稍稍停顿片刻,噪音低沉而清澈:“废物也没关系,我很喜欢,何况你并不是。”   明微在他背心蹭了蹭,蹭掉泪痕。   “你哭了么?”   “没有。”她说:“不知道多开心。”   ——   十一月初,明微上山,到善水宫烧香。   楚媛陪在她左右,问:“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那位呢?”   “他今天去医院复查。”   楚媛轻叹:“你为了他和家里断绝关系,值得吗?会不会太冲动了?”   明微摇头笑笑:“为了邵臣?谁告诉你的?”   楚媛愣了愣。   明微没有等她回答,自顾嘲弄道:“要是没有邵臣,他们又会找什么理由?难道我天生心理异常么。”   楚媛默然许久,轻叹一声:“我明白,人都是这样,会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是别人的问题,何况你突然和一个癌症病人坠入爱河,在他们看来很不理智,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明微不想再听:“你们道教哪位神仙专管祛病消灾?我想上香,多磕几个头。”   楚媛领她去药王殿朝拜:“一会儿我送你几册宝诰,可以拿回家持诵。”   “好。”   明微以前虽然不时上山小住,但楚媛知道她并非信奉神明,只是把宫观当做避世观光的地方,自然也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般虔诚。   她净手上香,拿开蒲团,双膝直接跪在地面,闭眼默念。眉间攒起细微的纹路,苍白的侧脸像易碎的瓷器。   拜完神仙,又随楚媛拿了祈福带,一笔一划认真写下“邵臣”的名字,亲手挂上树梢。   “他去医院,你不用陪着一起吗?”   明微摇头:“他从来不让我陪他去看病。”   “为什么?”   “大概不想让我看到他虚弱的样子。”   楚媛心下暗自叹息。其实她也不太理解明微的选择,一段注定不能长久的感情,明知对方身患癌症,为什么还要放任自己跳下去呢?活活伤心一场,平添孽海一只苦命魂。   ……   邵臣复查完开车去了趟养老院。   爷爷瞧着比往常状况好些,以前呆呆傻傻,会捡地上的垃圾吃,烦躁起来还会骂人。今天却笑眯眯地,盯着电视一个劲儿地乐。   护工说:“邵爷爷这个情况算是比较幸运了,没有什么老年病,也不乱跑胡闹,现在就像两三岁的小孩,整天看电视,给什么吃什么,特别听话。”   邵臣心里酸涩,默然将新买的电动轮椅拆开,扶爷爷坐上去试用。   护工说:“这款得两三万吧?我在养老院工作这么多年,你算很舍得花钱的家属了。”   邵臣说:“我除了花钱,别的什么也帮不上,还得麻烦你。”   “这是我的工作,应该的。”   邵臣又说:“上次听你提起,你儿子要上网课,正好我订了台电脑,现在也用不上了,崭新的,填你家地址送过去。”   “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再说之前收过你不少礼物了。”   “别客气,孩子上课重要,放我这儿也是浪费。”   ……   晚上他约王丰年吃饭,难得喝了两罐啤酒,还想抽烟呢,担心身上染了烟味被明微发现,打消了念头。   “今天去看爷爷了。”   “他老人家怎么样?”   “还是不认得我,但一直冲我笑。”   王丰年问:“你复诊,医生怎么说?”   邵臣面色淡淡地:“上次复查发现脑转移,今天做基因检测,等结果出来以后再确定治疗方案。”   王丰年虽然知道他的病情,但没想到会突然急转直下。他平时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于是这事儿听上去显得那么荒唐不真实,很难让人接受。   “你放宽心,我知道一个长辈也是肺癌,刚查出来就脑转了,到现在第五个年头,活得好好的呢。”   邵臣“嗯”了声:“我知道。”   王丰年又叹气:“那你家那位……”   “还没告诉她。”   王丰年心想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看上去娇生惯养的,能扛什么事呢?两人才刚在一起,又能有多少感情,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有任何需要,随时跟我开口,千万别自己顶着。亲戚不就是这种时候拿出来用么。再说你帮了我们家那么多忙,要我怎么回报都是应该的。”   邵臣这次没有回绝,想了想,说:“养老院那边,以后我可能没法按时探望了,我爷爷……”   王丰年拍拍他的肩:“放心,我会每周去看他的。”   邵臣点点头:“我在爷爷的账户里存了笔钱,足够支付他未来十年在养老院的费用。如果他离世,账户里的钱就转给我妈吧……过几天你陪我去趟律所,把打包站的合同和材料都带上。”   “好。”   还有什么?   邵臣想,剩下最重要的事,除了明微,还有什么? 第32章   ====================   他头有些昏沉, 隐隐作痛。   深郁的情绪凝结在心口久久不散。从确诊到现在,第一次那么挫败,就像被荒原里奇形怪状的幽魂扑上来撕咬。   他回到家已是深夜, 客厅留了一盏昏黄的小灯,明微在屋子里,似乎睡着了。   邵臣走进浴室, 轻轻关上门。   他站在镜子前,抬眸看着瘦削的自己, 现在还像个人, 可是再过一段时间,病情恶化下去,他可能会偏瘫, 可能会意识错乱,直到失去自理能力和尊严,不堪入目。   呵, 真是个可怜虫。   他嘲笑自己,走到花洒下,想洗掉那种厌恶的感觉。   明微听见他回来就醒了。淅淅沥沥的淋浴声似白噪音, 她打开小台灯,不一会儿看见影影绰绰,邵臣从外面进来, 模糊的光线好似旧海报,浓郁陈腐。   可是水落声并没有停,原来外面下起夜雨了。   明微望向窗外,苦楝树的枝叶在轻轻摇晃。她正想伸手推窗, 忽然灯灭了,一室漆黑。   明微以为停电, 但下一秒后背却被压住,整个人沉到床垫里。   “邵臣?”   他没说话,拿起枕边的计生用品撕开了包装。黑暗容易瓦解理智与平衡,放大本能的那一面,尤其在今夜。他没有控制手劲,所及之处,是温暖鲜活的躯体。   “你干嘛呀……”明微有点无措,在茫然中承受接纳。   呜咽与央告反复刺激着他的神经,因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淋到屋里来。   邵臣混乱地想,他和明微之间究竟算什么?喜欢?情趣?性?或是每一次接触时无法自制的心动?一次次拒绝她、远离她时的酸楚?还是两人在暴风雨里共骑一辆摩托车,在破旧的小木屋相顾无言的沉默?   想到这儿,心口剧烈疼痛,而躯壳却沉溺在迷乱的欢愉里。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为什么这么复杂、这么难?如果只有床上这点儿事,如果他和明微只是为了身体的寂寞而纠缠,那他就不用承受这些牵肠挂肚,也不会舍不得,更不会心痛了。   很久很久,邵臣伏在明微背上逐渐平息。她的手指揪住枕头,松开,然后又揪住。   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混蛋,邵臣哑声开口:“对不起。”   明微周身虚浮,从头到脚趾麻得一塌糊涂,来不及思考,昏头昏脑回了句:“没关系……”   说完才发觉这个对话很荒谬,她咬咬唇,问:“你怎么了?”   邵臣缓缓从她身上下来,歪在旁边,拉起被子将她盖住。   “我……过几天可能得住院。”   话只说了一半,明微心脏猛地跳了两下,她知道,他想让她回去,回自己家去。   “什么时候?”   “大概一周以后。”   一周,七天。明微在心里默念一遍,扯起嘴角笑说:“那还早,到时再说吧。”   到时再赶我也不迟。   邵臣没法对她讲什么狠心的话。雷声轰鸣,闪电在房间劈开蓝色影子,她的巴掌脸若明若暗,脆弱迷人。   邵臣抬手抚摸她的额角,喃喃说:“那天下大雨,你的头发都被淋湿了,很狼狈,气鼓鼓地,像一只可怜的小松鼠。”   “在竹青山后山那天么?”   “嗯。”   明微心尖酸楚,轻声低语:“你也是,从额头到脖子好多的水,湿漉漉的。”   邵臣似乎困了,目光迷离。明微便将他揽到怀中。   他第一次像个虚弱的病人依偎着她。   “我想去山里住几天。”   邵臣听见,“嗯”了声。   明微告诉他:“竹青山的云海可壮观了,你看过吗?”   “没有。”   “那我们去看云海和日出,住上次那家民宿,好不好?”   “好……”邵臣呼吸沉缓,几不可闻地应着她,下一刻安稳地睡去。   明微抚摸他的头发,独自听着窗外永无休止的雨声,心也进入一段漫长的空旷,无思无想。   ——   第二天下午,两人简单收拾了一点行李,驱车前往竹青山。   “我来开吧。”明微说:“拿了驾照都没怎么开过。”   邵臣知道她不想让自己劳累,接受这份心意,没有客气,只笑问:“我们能安全到达目的地吗?”   明微认真道:“系好安全带,别让我分心。”   邵臣笑:“好的,师傅。”   他们从后山上去,直接开到民宿门口。明微上次只顾着看邵臣,还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会儿才留意到这家民宿叫“北青萝”。什么意思?   邵臣见她好奇,说:“李商隐的诗。”   “哪首?”   他歪头思忖:“我也只记得一句。”   明微转头看他。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明微起唇默念一遍,似乎意识到什么,心跳略滞。邵臣觉察她的目光,像暖阳下粼粼的秋水,荡着光。   他忽然有点尴尬。平白无故念什么诗呢?太奇怪了。   明微见他耳朵发红,不由得笑起来:“难得看你害羞。”   邵臣不想继续这个氛围,搂着她往民宿里走。   前台负责办理入住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邵臣问:“戚老板在吗?”   对方回:“接孩子去了,晚上才回。”   他们拿着房卡回房间,邵臣放下行李,摸摸明微的脸:“累不累?”   明微摇头:“你呢?要不要休息一下?”   其实他有点头晕,想逞强来着,但面对她清澈的目光,决定实话实说:“嗯,躺会儿吧。”   “好。”明微帮他脱下冲锋衣外套,拉上窗帘,两人躺进宽敞的大床,能听见外面山林的鸟叫。   “你认识这里的老板么?”明微好奇地问。   邵臣说:“认识,但不算熟。”   “刚才那个是他老婆?”   “不是。”他用两只手抱她:“兄妹。”   明微点头琢磨:“有兄弟姐妹也挺好的,如果感情融洽的话。”   邵臣说:“你有个弟弟,还有继妹?”   “算了吧。”她立刻否认:“跟他们相处不来。”   邵臣默然许久,轻声问:“你觉得他们抢走了你的父母么?”   明微屏息片刻,喃喃道:“能被抢走的,可能根本就不该属于我。只是我以前很不甘心,很不理解,按理说父母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可结果看来并不是这样。现在知道是我太想当然了,不过也无所谓,我不需要他们施舍。”   邵臣心脏微微收紧,他听得很难受,想对她说,别怕,明微,别着急,以后你会组建自己的新家,你会有新的家人来爱你,丈夫、孩子……你不会孤零零一个人……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把人抱着,紧搂在怀中。   明微问:“这间民宿是戚老板兄妹一起经营吗?”   “嗯。”   “那他老婆呢?”   “已经去世了。”   “啊?”明微诧异,支起身呆看着他。   邵臣把她的脑袋按下去。   “他是鳏夫呀?”   “嗯,听说他们夫妻感情很深,戚太太去世以后,戚老板差点出家做和尚了。”   “啊??”明微又惊得坐起身,心中哀悯与震动交织,睁大眼睛:“现在还有这种男人?真是稀有少见。”   邵臣淡淡笑说:“别那么悲观,其实这个世上有情的男女很多,只是他们没那么幸运遇到对方。”   明微语气戏谑:“是吗,我怎么很少见到?”   邵臣听她言语隐藏的悲观,不禁轻声问:“你是怎么想的,告诉我。”   明微真的思考起来,却突然不知从何说起,有一个混乱的自我在盲目地奔走,迷雾中不辨东西。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明微低语:“你相信的那些感情和真心或许真的存在,但太容易弄脏了。我见过曾经相爱的人走向背叛,见过很多的谎言、势利,浸淫其中,自己也戴上玩世不恭的面具,面具戴久了好像忘掉自己到底是谁,这让我觉得很恐惧。”   邵臣默然凝神。   “我和我表姐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对社会上很多的世俗观念都不认同,她选择进入道门,避开一些纷争和纷扰,但是也进入另一种约束和规范。而我没有躲避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你说为自己吗?可我根本就不喜欢我自己。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可以轻而易举过得那么充实那么快乐。以前我试过跟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聊,可她们却像受到冒犯似的,让我不要无病呻吟,她们说,明微你知足吧,世界上有的是吃不起饭上不起学的人,你已经够幸运了,我们一毕业就得面临就业问题,焦虑竞争,焦虑婚恋,焦虑首付,而你已经拥有那么多,就算不工作也没关系吧,愿意养你的人那么多,你那些困扰跟我们的现实困境比起来算什么……”   明微停了会儿:“接着有段时间我陷入很大的迷茫,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无病呻吟,当我觉得痛苦的时候,立刻会自责,认为自己没资格痛苦……你明白那种混乱吗?”   邵臣呼吸延长,低声回答:“我明白,但是,这个世界就是庸俗和高尚的结合体,既是娼寮也是圣殿,它不会改变,你要活着就得自己找乐子……”   明微问:“乐子在哪儿?”   邵臣说:“俗世的乐趣多不胜数,美酒美食美景,可爱的小动物,漂亮的衣服,旅行冒险,去看山川河流,异域风情,结交新朋友,体验其它民族如何生活……这些不都是乐趣么?”   明微点头:“对,同时也要忍受它阴暗的部分,人人像骡子一样不停工作赚钱,忍受层出不穷的社会新闻:杀人、强.奸、暴力……忍受孤独和麻木,忍受他们把势利眼当做识时务,把勇敢和真诚踩在脚下沾沾自喜……然后眼看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   邵臣觉得心惊:“明微,你想要的那种乌托邦是不存在的,活在世上必须有一定的忍耐和妥协,否则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明微不语。她私心里想,付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确定自己是谁,以及到底要什么。可惜她现在也没想清楚。   “好了你快睡吧。”明微捂住邵臣的眼睛:“别费神陪我聊天了。” 第33章   ====================   邵臣熟睡后, 明微仍无困意,轻手轻脚下床,走到落地窗前, 望着满目翠林,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想出去走走。   披上邵臣的外套,来到院子,看见戚老板回来了。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丢下书包向厨房跑去,虎头虎脑, 晒得黢黑。   戚老板一下认出明微, 笑着点点头:“是你呀。”   他又收拾桌子摆茶具,明微走上前,跟上次一样自顾自地落座。   “这次来住宿?”   “嗯, ”明微点点头:“跟我男友一起。”   戚老板眼神亮了下,笑问:“邵臣小哥呀?你那天偷看的人?”   明微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自己当天是个什么状态, 落在别人眼中大概有些痴傻吧。   “喝茶么?”   她摇头:“老曼峨就算了。”太苦。   “没有,只是普通绿茶。”   “行。”   明微看他煮开水,洗盖碗和杯子, 从有锈迹的铁罐里拿出茶叶,并不讲究精细和程序,随性自在。   她尝试开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但可能有些冒昧。”   戚老板闻言诧异,但仍笑着:“说来听听,我不容易翻脸。”   明微十指交叉,抿了抿嘴:“你太太去世以后, 听说你曾经想过出家是吗?”   戚老板垂眼看着烧滚的水,拎起铁壶, 手烫了下,才想起拿毛巾抱住把柄。开水倒进茶碗。   “为什么会问这个?”   “我想知道,失去爱人,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戚老板摇头笑笑:“你还真不怕得罪人。”   明微没有笑,认真看着他。   “当时……”他摆弄杯子:“不知道怎么才能缓解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难以承受,我控制不了自残行为,去精神病院住了半个月,后来把头给剃光了,准备到佛寺出家,不是都说佛家六根清净么,以为当了和尚修行就能消灭烦恼,可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收我。”   明微脸色苍白:“后来呢?”   “后来我妹妹把我儿子带来,痛骂了我一顿,当时我儿子才五岁。”   “所以是责任把你拉回现实生活的。”   戚老板长叹一声,颇为自嘲:“是啊,孩子还得养,日子还得过。”   明微低头没有接话。   戚老板知道邵臣的情况,心里一种压抑的感觉卷土重来,忍不住给她忠告:“我们能做的就是过好当下,尽情尽兴地陪伴对方,那些控制不了的就别多想了。”   明微抿茶,两盏过后天色渐沉,民宿的灯笼亮起来。   一转眼,却见邵臣不知何时出来,立在廊檐下,仰头望着油纸灯笼,房屋一角之外是碧城色的天。他像夜幕下清瘦笔直的一棵树。   明微看得失神。   那灯笼是竹编纸糊的,绘着花鸟走兽,古朴幽静。   邵臣抬手颠了颠底部,一只蛾子从里面逃了出来。   明微的心随那只蛾子扇动翅膀,绕过他的手,翩然起伏。   他……前世一定也在这样的凉夜里放走过一只扑火的飞蛾。   不知何故,明微生出这样的想法。   晚饭过后,在庭院的躺椅上看星星。邵臣到一旁接电话,与互助群的管理员做简单的交接。   明微问戚老板:“山里有萤火虫吗?”   “以前夏天很多,这两年少了。”   她没说话。戚老板顺着目光望去,笑说:“你们两个都一样,不在身边,视线就一直跟着。”   明微有点没好意思,略笑了笑。   邵臣打完电话,远远望了眼院子,没有过去,而是径直回到房间,大步走进浴室,猛地呕吐起来。   头痛欲裂。从傍晚起一直不太舒服,他吞了两片止痛药,昏沉沉地,嗜睡的感觉又来了。   邵臣不想承认,自己正在变得衰弱。   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病来如山倒,他真担心自己一觉之后就变成了一具骷髅,那画面应该也挺可笑的。   邵臣想到床上歇一歇。   明微回房时,见他已经睡着了。于是她也早早洗漱休息。   不知沉睡多久,被邵臣叫醒,她揉揉眼睛,茫然地瞧他:“怎么了?”   “不是要看日出吗?”他看上去精神不错:“该走了。”   明微迷迷糊糊支起身:“还以为你起不来呢。”   邵臣笑:“我什么时候赖床过?”   他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抱到浴室盥洗台前,免得她贪恋被窝又倒下去。   天黑着,四下静极了。   “现在几点?”   “五点半。”邵臣说:“我们慢慢上去,应该刚好。”   明微嘴里塞着牙膏:“我来竹青山住过那么多回,以前也想看日出,但每次都起不来。”   邵臣穿戴整齐:“那你看云海是什么时候?”   “傍晚。”   他将她的衣裤鞋袜准备妥当,明微出来换上,两个人乘着夜色启程。先到前台,拿上戚老板交代的车钥匙,打开院门出去。   走到那辆摩托车前,他们看了眼对方,忍不住就笑了。好在夜色深深,明微得以掩饰脸颊的红晕。   “上来。”   “哦。”   头顶是漫天繁星,四下漆黑,一盏摇晃的车灯穿行在山林间,似明似灭。萧瑟秋风扑簌簌吹个满面。明微觉得神清气爽。   途中遇到夜爬的游客,不知从徒步线走了多久,哀声载道,男女几人相互调侃埋怨。   到山顶,更是热闹,观云台的好位置早已架起大炮相机,夜晚观星的发烧友收拾着昂贵的天文望远镜,还有一些上来露营的,在空地散落着七八顶帐篷。   邵臣停好摩托车,找个位置,从背包里拿出两张折叠椅。   山风吹得很冷,明微像考拉似的抱住他的胳膊,半个人贴在他身上。   “万一饿了怎么办?”她担忧。   “待会儿下山回民宿吃早饭。”   “现在饿了呢?”她嘀咕。   邵臣从背包里拿出一盒酸奶,一盒三明治。   明微打趣:“你是机器猫吗?”   他问:“还想要什么?”   明微把三明治送到他嘴边,他摇头:“我不饿,你吃吧。”   她抿着吸管喝酸奶,想了想,笑说:“今晚没有月亮,你可以变出来么?”   邵臣听完想了想,低头翻找背包。   明微眼睛发亮,惊讶地瞧着,看他怎么把月亮找出来。   邵臣拿出一支手电筒,打开,射向不远处一座小山丘,调整镜筒聚焦,一束小小的圆光映在漆黑的山丘上,倒是有点儿月亮的意思。   明微噗嗤失笑:“你也会这种哄人的把戏。”   邵臣往后靠着椅背,仰头望向夜空,手电筒冲着顶上晃了晃,再强的光也被黑暗吞没。   “你在想什么?”   他摇摇头。   明微贴近:“告诉我。”   邵臣言语淡淡:“在想……我们遇见太迟了,如果有时间,我会带你去天南地北,各种地方看月亮,看日出,云海,日落。”   明微慢慢屏住呼吸。   “别这么想。”她扯起嘴角笑笑:“我们相处久了,说不定早就开始厌烦、吵架。”   邵臣关掉手电筒,低眉莞尔:“我可吵不过你。”说着抬起胳膊揽住她的肩:“还困么?眯一会儿,我叫你。”   她打个哈欠,却说不累。然后发起呆来。   这些日子住在一起,明微最喜欢听他讲过往的经历,那些他二十来岁一个人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   他也曾经沉迷户外运动,徒步,滑雪,骑马,攀岩,露营,晒得黝黑,比现在结实。   他后来在尼日利亚待了三年,工作,生活,赚钱,交友,时间倏忽而过。   他从不提过往任何感情经历,觉得乏善可陈,明微连哄带骗地试图引诱他讲讲,但邵臣不上当,知道她醋劲大,眼下虽然笑着,保不齐待会儿就生气不理人,还不知怎么哄呢。他一向又不懂得怎么哄人的。   明微和他相伴,总想起两个字:隽永。   有时也伤感,躺在他怀里咕哝:“你怎么不早一点找到我呢?”   不说三五年,即便早个一两年,那他们也能让对方少受一两年的孤单不是吗?   每当这时,邵臣没有话语,只是收紧双臂,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心跳搅在一起,慢慢变得同步。   挽回不了的遗憾,都是造化弄人。   他们只是凡间尘埃,没有力量抵挡这个。   ……   六点十分,太阳出来了。层峦起伏的山川尽头,橘红色的太阳缓缓探出头,霞光万丈,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朝阳还是落日。   几万年前的原始人也是这么看日出的吧?那光像从几万前而来,寂静永恒。   明微的心好似飘向虚无空旷之境,被一种壮阔的美丽毁灭。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日出,不知道太阳看着地上的人是什么滋味儿。   忽然观景台一阵骚动,明微转眸望去,原来有人求婚。   年轻的男子单膝下跪,向心爱的女孩掏出戒指,祈求与她结为连理,共度余生。女孩惊讶地捂住嘴,忽喜忽泣。   明微瞧着高兴,鼓掌欢呼,随周围的看客们一同起哄。   她看戏,邵臣看她。   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剧情,她一向喜欢,仿佛世上多几个美好结局,尽管是别人的,对她也是一种抚慰。   天渐渐亮起来,游客们还在拍照,邵臣和明微吹了会儿风,收拾折叠椅下山。   摩托车快抵达北青萝时减速,明微忽然在后面说:“别停,往前开。”   邵臣不解:“不回民宿吃饭吗?”   她只说:“兜兜风。”   邵臣骤然想到什么,心下一跳,没有再多问,继续将车子往山下开。   约莫几分钟后看见路边山坡上的木屋,他停下来:“过去看看?”   明微很轻地“嗯”一声。   两人下车,邵臣见她略低着头,似乎有点臊,双颊绯红,觉察他的视线,抬手摸摸鼻子掩饰尴尬。   傻姑娘……   邵臣心脏软一下疼一下,再忍不住,埋下去与她接吻。   明微忽然眼眶发酸,她不想哭的。   “怎么了?”   “不知道。”   邵臣觉得自己快要四分五裂,叹一口气,把她抱在怀里:“好了,好了。”   明微抽噎了一会儿,眼泪都在他的冲锋衣上化开。   木屋看上去比上次像样些,天朗气清,没有夜雨里凄惶败落的景象,他们走进去,四下打量,地上又有一堆烧灭的柴火。   明微问:“那天你找耳钉找了多久?”   邵臣说:“没多久,手电筒电量用完之前就找到了。”   明微摇头笑了笑:“做这种傻事。”   邵臣再看一遍这间屋子,默然良久:“走吧,当心蜘蛛又跑出来。”   明微努努嘴,走到门口,回头又看了看。   邵臣心里疼起来,垂眸望着她留恋的脸,伸手碰碰,哑声说:“很久没见你戴耳环了。”   “是吗?”她歪头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诧异,笑起来:“我好像也很久没化过妆了。”   深邃的大眼睛俏皮地眨着,邵臣想抚一抚她蝶翼似的睫毛,但怕碰到眼睛,于是收回手:“走吧。”   木屋后面是一片杉木林,笔直挺拔,高耸入云。明微踏入林中,仰头遥望缝隙间洒落的阳光,白色近乎透明,如烟如雾,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斜落下来,穿过枯枝,抚过潮湿的棕色树皮和深秋染成橘红的叶子,细小尘埃飞舞。   邵臣看见明微仰起脸,让古老的日光洒满周身,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然后回头朝他笑:“这树真好看!”   邵臣将这一幕放进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   永志不忘。 第34章   ====================   他们原本计划在山里住上一周, 可第四天邵臣因为颅内高压被送进了医院。   输液室人头攒动,没有床位,邵臣坐在长椅一角闭目养神。   明微倒了杯温水进来, 远远瞧着他在角落,苍白憔悴,眉间出现川字纹路。那么能忍耐的人, 刚才头疼得几乎不能言语,浑身冷汗淋淋。   明微深吸两口气,走过去递上一次性水杯, 问:“好些吗?”   邵臣疲惫地睁开眼,接过水,抿了一口:“嗯。”   明微摸他的头发:“冷不冷?”   “还好。”邵臣说着拉下她的手, 贴在脸颊磨蹭,然后又闭上了眼。   明微心软似水,挨着他坐下, 轻声说:“靠着我睡会儿吧。”   他低低地应了声,歪下脑袋枕在她肩头,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输完液, 明微带他去附近的餐厅吃午饭。四个小时后还得回医院再打一次甘露醇。   可他没有胃口。   明微端起碗,一勺一勺地喂,轻言细语哄:“多少吃点儿, 你这两天都没怎么进食。”   “我怕吃了会吐。”   “没关系,医生不是开了昂丹司琼么。”   邵臣勉强喝下半碗粥,他看着明微专注体贴的样子,像一棵美丽又可靠的树木。有那么一瞬间, 险些顺着本能滑向软弱,心想就交给她吧, 依赖她吧,你没有力气了,好好歇一歇……   但他很快遏制住这个想法。性格使然,他没法任由自己脆弱,那对他意味着放纵和堕落。即便对方愿意接纳他所有模样。   傍晚输完液,回到家,明微放下行李,先清点整理,把衣物拿出来塞进洗衣机,然后给戚老板回复信息。   邵臣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走来走去,又翻出从医院带回来的药,仔细阅读说明书。   “明天还要打甘露醇,你输液的时候疼吗?我看帖子,有的人打这个血管特别疼。”   没有回声。   她奇怪地转头望去,发现邵臣用一种寂静的目光看着她,似雾般朦胧。   “怎么了?”她没听过自己如此温柔的语调。   邵臣垂下眸子游离数秒,再抬起,做了某种决定,告诉她说:“我打算直接住院。”   明微呆呆听着,走过去,坐在饭桌对面,屏息看着他。   “老实说……甘露醇作用不是很大,我现在双手发麻,眼睛和头都在发胀。”他扯起嘴角,像在嘲弄自己。   明微浑身紧绷:“明天跟医生商量,加贝伐,或者甘油果糖。”   邵臣胸膛缓慢起伏,缓缓点头:“好。”   明微觉得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但很难开口。   “你饿不饿?”她眨眨干涩的眼睛:“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吃的……过了这么久,一个菜都没学会,你将就吃点儿,好吗?”   明微说着起身往厨房去,经过他身边,被握住了手腕。   邵臣仰头凝视,声音放得无比轻缓:“你走吧,明微。”   他就这么说了出来。   明微嘴唇紧抿,肩膀绷着,一时没法动弹。   “其实医生上次就建议我做化疗,接下来我会请一个护工,24小时陪护,很专业,你不用再陪我去医院,回自己家去吧。”   她过了好半晌才找回神,脸颊微微抽搐,冷笑说:“你住院,打发我走,什么意思?这种时候我能走吗?走哪儿去?!”   邵臣似乎早预料到她的激烈反应,于是可以无比理智地讲明白:“我们认识两个月,就像一场美妙的短途旅行,现在旅行结束了,我回到现实,接下来的路我想自己去面对,而你的旅程还在继续,前方还有别的风景……不要耗在我身上,到此结束吧。”   “什么屁话!”明微眼眶湿红:“你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赶我走,不觉得这样对你自己、对我都很残忍吗?你犟个什么劲,是不是认为自己扛下一切很牛逼很骄傲?别那么幼稚行不行?!”   邵臣手掌之下的她在颤抖:“我不需要你照顾,更不想让你经历我化疗的过程,我们之间留下那些快乐干净的回忆不好吗?”   明微质问:“你把我当什么?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邵臣垂下头,握着她冰凉的手:“你越这样我越难受。明微你想让我在你眼前咽气吗?我受不了那种场景,更没有理由让你承受那么大的冲击。我只想要你忘掉我,去过自由快乐的人生……否则我怎么安心?”   明微用力闭上眼。   他说,我只是你人生的过客。   他说,忘掉我,去过自由快乐的日子。   他和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对方好,谁也说不通谁。   无解。   “你不会死的。”明微放软声音,抚摸他乱糟糟的头发:“说不定化疗之后病情就控制住了呢?”   邵臣双眸低垂,染上沉郁的蓝,朦胧胧。   “你不让我陪,那不陪就是。现在天已经黑了,你不会立刻就要赶我出门吧?”终究她让步。   邵臣嘴唇微动:“……不会。”   明微点点头:“我去帮你收拾行李,你要在医院住多久?”   “至少半个月。”   她说好:“我在家等你。”   深夜,两人背对着侧躺在床上,没有睡,也没有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明微感觉到身旁轻轻翻动,她也转过去,邵臣抬起胳膊,她便自然而然依偎进去。   额头贴着额头,小腿缠着小腿。   明微的手缓缓抚摸他清晰的肋骨,然后是消瘦的腰,微拱的背脊……想将他每一寸牢牢刻在心里,皮肤,骨头,血肉。   “快睡吧。”邵臣低声说:“别再乱摸了。”   那嗓音干涩,略哑,脆弱敏感。   明微意识到什么,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用手去探索,接着印证了心中所想,很轻地笑了笑:“你还能行么?”   话说出口发现有歧义,她正想解释,邵臣已经覆了上来。   “等一下……”仓促间明微哭笑不得,抱着他亲了好几下,喃喃安抚:“让我在上面。”   一边说着,一边引导他翻身平躺。   深秋的月光掉进窄小的房间,明微直起腰肢,在他面前脱下睡衣。   “喜欢么?”   “嗯。”   “还舍得赶我走?”   邵臣探出的手顿住。   明微笑:“你担心什么呢?怕自己死了,我承受不了,太伤心,走不出来?还是怕我像戚老板那样想不开出家?”   邵臣喉咙发紧。   夜色掩盖了明微苍白的脸色,她抬起尖尖的下巴,挑眉,好似初识那会儿桀骜的模样:“我们才在一起多久呀,能有多深的感情,我会为你伤心几天,几周,几个月?如你所说,我的人生还长呢,前面的风景美不胜收,要是你死了,我再找个喜欢的呗。这样你放心了吧?满意了吧?”   邵臣没有回应。   明微短促地笑了笑,俯下身去与他接吻。   邵臣轻轻抚摸她的脸,哑声说:“偶尔想我一下,好吗?”   明微呸道:“你那么讨厌,谁要想你。”   邵臣知道她说反话,但仍然忍不住往她肩膀咬了一口。   明微笑:“用力点儿。”   邵臣倒在枕头里望着她,幽蓝月光下,明暗交错,美得不像凡人,长发垂腰,起伏,摇曳,晃荡。   “我看见月亮了。”明微的视线落向窗子。   邵臣压抑着喘息,哑着嗓子:“……嗯,我也看见了。”   很美。   ——   次日清晨,他在头痛中醒来,身边的床铺空荡,没有人在。   撑起身下床,走出卧室,发现桌上摆着早餐,明微从阳台进来,平静地告诉他:“吃完送你去医院,办完住院手续我就走。”   他亦神情平静,点点头,手握住椅背:“过几天我可能有事找你。”   明微诧异:“什么事?”   邵臣犹豫片刻:“到时候再说吧。”   她不明所以,但没有继续追问。   早饭过后,拎着行李出门,明微负责开车,一路沉默无语。   邵臣转头看她冷淡的面容,是从未有过的理智与沉着,不再像昨天那样感情用事。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邵臣垂下眼帘,头依然在疼。   到医院,她井井有条地办理手续,送到病房,打量周遭环境,对他说:“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邵臣未置可否,只说:“你回去吧,护工一会儿就到。”   明微笑:“你不想抱抱我吗?”   他愣怔,下意识看了看另一床的病人和家属。   明微知道他的性子,当即摇摇头:“逗你的。”   说完转身离开。   邵臣在这时伸出手,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   “回去和你爸妈好好相处。”   “嗯。”   “世界上糟糕的人很多,但可爱的人也不少,你不要悲观。”   “我知道。”   “爱惜自己的健康,早点去做个胃镜。”   他怎么还记得这个?明微咋舌:“啊?不要吧……”   “一定要做。”   明微哭笑不得:“行、行,我做。”   邵臣像要把她揉进血肉里。   “你自己在医院乖乖的,”明微摸他的后脑勺:“积极治疗。”   “嗯。”邵臣松开她,再抱下去就舍不得放了:“你走吧。”   明微笑笑,转身出了病房,扬起的嘴角僵硬沉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麻木地乘电梯下楼。 第35章   ====================   她开邵臣的车子回灯台街, 停在路边,先到便利店买了包烟和打火机,站在垃圾桶旁边抽两根。   接着上楼回家,把早上的碗筷收到厨房洗干净,然后打扫卫生,吸尘, 拖地,擦桌柜, 铲猫屎。   卫生做完, 她下楼去对面的面馆吃午饭。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见她今天一个人光顾,不禁笑问:“你男朋友怎么没来?”   明微道:“他有事。”   老板点点头。   明微忽然突兀地加了句:“他过几天就回来。”   “哦, 好,到时多来店里坐坐。”   明微点头:“行。”   下午她返回医院,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待着, 守着。   待到天边彩霞满天,肚子饿了,出去找点吃的, 晚上继续留在花园,等什么时候困了,哈欠连天, 她就开车回家洗澡睡觉。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早早起床,喂黑糖,下楼去小笼包铺子吃早饭,填饱肚子之后前往医院。   那花园没什么稀奇, 风景单调,也没有种什么观赏性强的绿植, 只是有一株偌大的榕树,枝叶茂盛,她坐在树下长椅,被大树遮挡,从楼上不太能看到。   明微没有任何计划和打算,只是想在医院陪着邵臣,离他近点儿,再近点儿。   可哪知傍晚突然收到他的微信:“明微,回去。”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暴露的,隔着树枝和树叶的缝隙往上偷瞄,分明挡得很严实呀……   “我看见你的脚了。”   啊?   她当即缩起双腿,心中满是不可思议,只凭一双脚或者鞋子,他就认出她了吗?   明微觉得神奇,不太敢信,小心翼翼挪出去,探头张望,果然猝不及防与窗边的邵臣打了个照面。   她心下猛跳,尴尬地咧嘴笑了笑。   邵臣低头敲字:“回去吧。”   明微也没跟他较劲,挥挥手,倒是很听劝地离开了。   不过她只离开花园,并没有走,而是换了个地方,待在车里,这样应该不会被他发现了。   又一日,午后,明微坐在便利店吃三角饭团,她给邵臣发信息,问:“治疗方案出来了吗?”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收到回复:“出了,明天开始化疗。”   明微顿住,心口透不过气,用力深呼吸,想说点儿鼓励的话,但觉得都是废话。   这时屏幕弹出一条新信息:“你有按时吃饭吗?”   明微瞥了眼手边的紫菜饭团:“有。”   忽然间她意识到怎样才能使邵臣开心,立刻驱车去到一家高档餐厅,点了几道招牌菜,然后拍照发给邵臣。   下午她进电影院看喜剧,没几个人,她坐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一边看一边给邵臣发信息吐槽。   “晚上要去我妈家吃饭。”   她没有去,看完电影就回到了医院,但是把以前在许芳仪家发生过的事当做此刻讲给他听。   “你不知道我那个弟弟有多讨厌。”   “我妈的小老公每次见我都一副倒霉相,假笑,摆姿态,比我弟还讨厌。”   ……   此后每一天,明微在真真假假中编造出充实热闹的生活景象,让邵臣知道她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尽管邵臣再没有回复过她。   半个月过去,她没有等到邵臣结束化疗出院,但是等到了他的信息,问:“明微,你下午有空吗?”   当时明微正在车里打瞌睡,收到微信差点跳起来:“有有有!”   “下午三点来医院一趟,可以吗?”   “好的呀。”   她激动得要命。   抓耳挠腮地等到约定时间,明微下车走到住院部,乘电梯上去,到了病房门口,她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照照自己的样子,做了几个深呼吸,推门进去。   邵臣躺在病床上,旁边坐着两位西装革履的男士。   明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慢慢走近。   他瘦了很多,看上去体重大概掉了有二十斤。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滞留针留下的淤痕。   邵臣现在视线有点模糊,见明微进来,不确定,眯眼用力辨认,然后很淡地笑了笑。   明微一时险些认不出他。走到床边,伸手抚摸他无比憔悴的脸,扯起嘴角:“比我想象中好点儿,头发没掉。”   邵臣指向旁边:“这是彭经理和高律师。”   明微置若罔闻,眼睛只看着他,直到几份文件递到面前。   “本来打算做完第一次化疗,身体恢复好点儿,再跟你聊这件事。”邵臣说:“我给你买了三份保险,一份养老,一份重疾,还有一份医疗,都是趸交,合同高律师把关看过,没有问题,你可以放心签字。”   明微脑子一片空白。   “明天高律师会代我给你转一笔款,没多少钱,但是……可以让你在三十岁之前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看过世界好的那部分,你就不会再这么……厌世了。”邵臣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听得出来他是快乐的:“等到三十岁,人成熟些,你会有能力过好未来的人生……”   明微浑身轻飘飘,感受不到一点重量。她的心正在经历海啸和地震,可是她却异常地冷静。   “你爷爷呢?”她看着邵臣。   “都安排好了。”   全都安排好了,说得多么轻巧啊。明微点点头,忽然间垂眸笑起来,每笑一下,心口仿佛都在抖动。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她想,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一个人,如此用尽心思地待她,替她着想,简直不可思议到了荒谬的地步。   明微拿起笔签合同:“行,我听你的。”都听他的吧,照着去做,只要他高兴,她什么都愿意配合。   保险经理人和律师似乎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然后这两人一起走了,不知是出去回避,还是功成身退。   多余的外人离开,明微把帘子拉上,坐到床边,俯下身去亲邵臣的额头、鼻梁。   他稍稍别开脸:“你……”   明微轻嗤:“才多久没见啊,不让亲了?”   邵臣噎住,不知道怎么对待她的无赖行为:“我现在……不太好看。”   明微一下下抚摸他的额头,柔声说:“傻子,情人眼,怎么都好看的。”   邵臣薄薄的胸膛在起伏。明微又埋下去,亲他紧绷的唇角。邵臣的双眸渐渐变得无比留恋。   “你的护工呢?”   “在外面,很黑的那个。”   “我刚才都没留意。”   “回去吧。”   “我才来多久呀?”   邵臣笑:“待在医院做什么,都是病气。”   “我想见你的主治医师。”   他摇摇头。   明微咬唇,又问:“你三哥呢?”   “来过,想留下来陪护,我让他回去了。”   明微歪头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邵臣,你是我见过最要强的人。”要强到近乎顽固:“以前你说我任性,其实你自己也挺任性的,不是吗?”   邵臣嘴唇动了动:“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他从来如此,自尊自强,不麻烦任何人,即便与王丰年交好,也始终保持某种距离。早在生病之前他的防备心和疏离感更加不可理喻。   却不知为什么,在明微眼里,他似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邵臣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   “你真的很讨厌。”明微依偎在枕边,像以往他们在家那样亲昵:“把我叫过来,居然为了签保单。你把我几十年后养老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邵臣没有否认。在能力之内为爱人做好打算,是他最后的价值感了。   他喜欢此刻与明微耳鬓厮磨,亲昵地低语,一直很喜欢。   “知道我们现在像什么吗?”她稍稍抬起脸,抿嘴调侃:“蛇蝎捞女和痴情汉子。三个月让你对我死心塌地,交出财产。取个标题去网上发帖子,肯定得红。”   邵臣却没笑,只望着她:“让我看看你。”   明微撑在上头,鼻尖蹭蹭他的鼻尖,心里在说,邵臣,别离开我,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明微,”他说:“我想看你快快乐乐地,顺遂健康,有人疼,有人爱,将来想结婚的时候找个可靠的人,要对你很好……家庭和睦,美满幸福……然后偶尔想起我,不会后悔这几个月的相处……我就很开心了。”   明微瞳孔晃动,一瞬不瞬地凝视他:“邵臣,这几个月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是你给我的。以后我会过得很好,你放心。”   他点头。   明微吻下去,吮吸他干燥的嘴唇,温柔绵长,如同亲吻一件易碎的珍宝。   后来的几天里,明微总想不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好像丧失记忆。   邵臣的化疗结果并不理想,于是又开始局部放疗。   王丰年带着家人来医院看望,互助群群友也来探视,但没有待多久,为了不打扰他休息,没一会儿就走了。   气温一天冷似一天,实习护士吴冰发现自己的小太阳不知又被谁借了去,心里烦闷,但没敢发作。   她披上医院发的毛衣外套,转头又看见那个很漂亮的女孩坐在病房外,麻木地用后脑勺磕着墙壁,一下一下,仿佛没有意识。   她每天都来,守在病房外,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吴冰刚踏进社会,没怎么见过这种情景,忍不住上前去,手掌挡住她的后脑勺:“别撞了。”   明微睁开眼,目光茫然。   “不疼吗?”吴冰问。   她摇摇头。   “回去吧,很晚了,明天再来。”   她还是摇头。   吴冰叹气,拿出一张小毯子给她盖,然后听见她极轻的声音:“谢谢。”   “不用。”   明微在椅子上坐了个通宵,清晨她去洗手间搓了把脸,头脑一阵晕眩。   回到走廊,发现王丰年带着老婆儿子赶到病房,没一会儿,文婆婆和一个年轻人也一同赶来。   明微像幽魂似的走近,听见里边医生护士说着什么,有人在啜泣,她猛地屏住呼吸,站住脚,脑袋里仿佛一口大钟在撞,狠狠几下之后她如梦初醒,没有选择进去,而是转头就走。   刚到楼下,正要离开住院部,忽然身后有人大喊:“明微!”   她没有停留,置若罔闻。   王煜跑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双眼通红地质问:“你为什么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刚才他说胡话……”   明微面无表情看着王煜,吐出一个字:“滚。”   “……你、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小叔对你那么好,你良心被狗吃了?他死了你都不肯看一眼!”   明微冷冷道:“他没死,看什么最后一眼?有病。”   王煜惊愕地钉在原地,张着嘴,竟然失语般说不出话。   明微大步走向停车场,上车后抖着手掏出手机,点开邵臣的微信,如常发送信息:“邵臣,我有点累,先回去睡觉了。”   她开车回家,什么都不想,吃两片安定,立刻倒进床铺。   快睡快睡,睡醒就好了,不管什么事,睡一觉起来都会好的。   ……   黑糖跳上床,挨着她趴下。   药效发作,头脑昏沉无比,在陷入昏睡的前一秒,明微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世上只有一个邵臣,他死了,从此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第36章   ====================   十二月底,明微想便利店盘出去,思索一晚,决定转给阿云。   可阿云并没有那么多存款支付装让费。   明微告诉她说:“分期慢慢还呗, 赚了钱再还也行,不用有负担,反正我不缺钱。”   她现在可有钱了。   阿云的梦想就是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店, 但没料到这么快就实现了,她心里感谢明微, 一下红了眼眶抹眼泪。   明微只是嘱咐她和丈夫好好生活。   她希望真心相爱的人不要经历太多波折, 有个好的结果。   处理完店铺,又将黑糖送上山,交给宫观照看, 然后明微拎一个行李箱,踏上漫长的旅程,开始去看各地风光。   她没跟家里任何人交代, 也不联系。   许芳仪和明崇晖只能从微信定位看到她在什么地方。   青、陇、宁、晋、内蒙,苏浙皖、川黔滇,然后是东南亚、中亚, 最后去了非洲。   明微在外面晃荡一整年,突然有一天回来,分别给父母打电话保平安, 然后请他们出去吃饭。   一年不见,这个不省心的女儿瘦了许多,但是乐呵呵地,神采奕奕。   明微给他们递上礼物, 是阿布贾当地集市的手工艺品,造型怪异的木雕和肥皂石。   “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尼日利亚。”   “出去这么久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万一在外面遇到危险怎么办?”许芳仪道。   明微却毫不在意,笑着耸耸肩:“我这不好好的吗?”   明崇晖说:“你玩也玩够了,对将来有什么规划?”   “没有诶……”   “总不能一直这么不务正业吧?”明崇晖略感无奈:“学业、事业、婚姻,总得有一样经营起来,否则整天游手好闲,时间久了,人就玩废了。”   明微没接话。   许芳仪看着她叹气:“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让我们少操心。”   她笑了笑,不像从前那么暴脾气,倒是一个字也没有反驳。   父母又提起傅哲云,说他几次相亲都不满意,偶尔提起明微依旧十分关心,显然心里还有情意。   “要不你们相处相处?反正都是单身,接触一下不耽误什么。”许芳仪劝。   明微用力深吸一口气,扬起笑脸:“好呀,接触接触呗。”   许芳仪和明崇晖总算满意地点点头。   她开始和傅哲云约会,吃饭逛街看电影,还带他一起跟楚媛见了一面。   一个星期后,明微实在勉强不了自己,告诉他说:“还是算了吧,我们俩不合适。”   傅哲云问她哪儿不合适,她也说不上来:“你挺好的,但是……我真的没有感觉,抱歉。”   许芳仪和明崇晖得知以后自然失望。   明微上山,到善水宫找楚媛,住了一夜。她原本要去后山看看戚老板,但认真想想还是算了。   夜里无比寂静,明微睡不着,悄声下床,摸黑走到廊角,遥望山顶的方向,一时记起许多往事,嘴角轻轻弯起来,转念又变得低落。   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天一早,她冒着大雨离开善水宫,没有带走黑糖。   好不容易徒步下山,搭上出租车,师傅问:“去哪儿?”   “灯台街。”   回到那片老城区,将近十点,街上的铺子都开着,她先到甜品店打包了一份紫米粥。等待出餐的空挡,明微坐在窗边,看着街道狼狈的雨景,犹豫许久,拿出手机,拨通了许芳仪的号码。   “难得一早给我打电话,啥事儿呀?”   “没什么,我昨天去山上看楚媛,她挺好的,你给姨妈姨父说一声。”   许芳仪哀叹:“你姐好端端跑去当道姑,我这辈子都没法理解,你可别跟着学,你爸一直想让你考研,女孩子家多读点书也不错,反正家里不需要你赚钱,你自己认真计划一下。”   明微回:“知道了。”她想了想,接着问:“妈,董叔叔对你好吗?”   “挺好的呀……微微,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和你爸当初离婚?”   “没有……”   “我们当时真的过不下去了,勉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天天吵架,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我比你董叔大几岁,又是二婚,周围很多人唱衰,不看好,我就偏要经营得漂漂亮亮打他们的脸,你知道吗?”   明微静静听着。   “我们人到中年有自己的困扰和麻烦要处理,你长大了,明微,别再让我们操心,好吗?”   明微垂眸默了会儿,轻轻笑说:“好。”   挂了电话,她安静呆愣半晌,抽出纸巾擦擦脸和下巴,接着又给明崇晖打过去。   “喂?”   “爸,你在忙吗?”   “没有,今天休息。”   明微看着玻璃窗上的雨痕,听见那头薛美霞和嘉宝的声音,像在讨论中午去哪家餐厅吃饭。   “今天要下馆子呀?”   “还没决定,你有空过来一起吧。”明崇晖说。   “不,我……我有事,下次吧。”明微笑了笑:“爸,以前我给你添了那么多乱,是不是很烦人?”   那边发出轻轻叹息:“也不知道你像谁……其实我和你妈只是担心你的前程,希望你走上正途,以免将来后悔。可你总是对我们敌意那么大,不肯听一句。”   明微自嘲:“可能叛逆期比较长。”   明崇晖道:“也是我疏于管教。”   明微默了会儿,又听见那边母女俩欢声笑语,如此美满,于是忍不住说:“爸,你替我向薛阿姨说声谢谢,她全心全意地照顾你,你和她结婚以后变得幸福很多,我以前只顾自己,没想过父母幸不幸福……对薛阿姨态度也不好,希望她别记仇。”   明崇晖听着,叹道:“你能体谅父母,说明真的懂事了,我很欣慰。”   是啊,她终于懂事了。   明微喃喃笑说:“你不怪我就行。好吧,我不打扰你们了。”   结束通话,外卖已经打包妥当,明微提着塑料袋往熟悉的居民楼走。   拐进巷子,眼前变得空旷,那棵茂盛的苦楝树竟然被砍掉了,只剩下一截光秃秃的矮墩。   明微心脏揪紧。   从昏暗的楼道上去,掏钥匙开门。   一年前她租下这套房子,一口气交了两年的租金,临走前用防尘布把家具都遮挡起来,此刻一件件掀开,恢复到以前的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窗外大雨倾盆,屋里亮着灯,她的心无比宁静。   走到卧室门边,看着那张与小房间格格不入的大床,明微觉得滑稽,忍不住一笑。   兴许是幻觉,她仿佛看见去年的秋天,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邵臣枕着胳膊,刚刚午睡醒来,明微趴在他身旁,小腿翘着,晃啊晃,不知说了什么俏皮话,把邵臣也逗笑,屈指轻轻敲她的脑门。   整个房间是落满心扉的秋。   明微看呆,久违的幸福感溢满周身,她莞尔沉浸其中,可下一秒幻象破灭,床上空空如也,暖阳被阴霾取代,什么都没有了。   明微眼里的光熄灭,垂头走向沙发落座,然后拿出手机。   她点开了那个微信,慢慢敲字。   “邵臣,我回来了。你说得对,花花世界,山川河流,异域美景,我都见过了,真的很美,但是都没有你。   我学着融入这个世界,学着开心、合群,如你期望的那样,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我听从父母的安排,去和他们看中的优秀青年约会,也答应他们继续读书,做个懂事体贴的女儿。   所有人都想把我拉上正轨。   可是没有人在乎我快不快乐。   我每天都在想你。   你孤独吗?还会疼吗?   有时我怀疑你是否真的存在过,因为我已经记不清你的样子了。   我们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可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你。   我答应过你会好好活下去,我尽力了,但是真累啊,坚持不下去了。   你不能怪我食言,我本来就是个任性的坏孩子。   你知道的。”   ……   今天天气真冷。   明微打开热腾腾的紫米粥,把一瓶安定药片倒下去,搅拌搅拌,舀一勺送入口中。   嗯,外面餐厅卖的粥竟然也没有邵臣做的好吃。   一勺,两勺,三勺……   她吃完,走到小沙发躺下,掏出耳钉戴好,轻盈的小绿蛇,趴在柔软的耳垂。   然后她累得一动也不想动。   空荡荡的阳台,连一片树叶都看不到了。以前她和邵臣说,想在夏天看看苦楝开出满树紫花的模样。   可现在没有夏天,没有苦楝,也没有邵臣。   再也看不到了。   尾声   明微下山后,狂风骤雨呼啸一整日,宫观里养了不少猫,也不知是哪一只被吓得,叫唤个不停。   傍晚,邱师兄忽然抱着黑糖来找我,惊讶地说:“它怎么了,一直往雨里窜,爬上栏杆,冲着山下不住地叫。”   我亦十分纳罕,听明微提过,黑糖从来不会叫唤,来到善水宫一年也没吭过一声,怎么突然如此反常?   “是不是病了,不舒服?”邱师兄猜测。   “喵——喵——”黑糖表情慌乱,焦急地想要挣脱桎梏,叫声凄厉。   我不知道它想跟我说什么,可恨自己愚钝,摇摇头:“明天带它下山去宠物医院看看吧。”   师兄说好。   我给明微打电话,预备通知一声,但她手机竟然关机。   这一夜不知为何,我心中焦躁难以入睡,又给明微发信息,依然没有得到回复。   我隐约觉察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快天亮时翻找记录本,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是邵臣的忌日。他病逝后,肺癌互助群的人为他烧香,是我亲手写的牌位。   看着他的名字,我心中焦躁的预感强烈到无法抑制,电话联系不到明微,我只能选择报警。   后来,警察在邵臣以前的住处找到了她。   我赶过去时,看见她蜷缩在客厅小小的沙发里,身上裹着一件黑色连帽冲锋衣。   她像是睡着了,眷恋又安稳地睡在那件宽大的外套里,仿佛回到爱人的怀抱。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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